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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幻灭-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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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演,引起保王党和自由党剧烈冲突。
 

     
   
     

 

幻灭 
八 十四行诗

    

    吕西安自从交了好运,和达尼埃尔·阿泰兹订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铺子换了座
儿;两个朋友并排儿坐在一起吃饭,低声谈着文学,写作的题材,讨论如何处理,如何开
场,如何结束。那时达尼埃尔·阿泰兹正在替吕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几章重
新写过,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写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兴文学说得非常透彻,差不多成为
全书的重点。有一天,达尼埃尔在饭店里等着,吕西安随后赶到,握着朋友的手正要坐下,
忽然瞧见艾蒂安·卢斯托抓着门上的拉手走进铺子,便立刻放下达尼埃尔的手,告诉茶房,
他要搬到账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饭。达尼埃尔挺温柔的向吕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带着原谅
的意味,诗人看了心中一动,又拿起达尼埃尔的手握着,说道:
    “我有要紧事儿,等会告诉你。”
    卢斯托才坐下,吕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卢斯托,谈起话来,两人谈得非常有
劲,吕西安趁卢斯托饭没有吃完,赶去拿《长生菊》的诗稿。那记者答应看看他的十四行
诗,给它一个评价。吕西安看卢斯托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绍一个出版商或者引进报馆。
他回到饭店,发觉达尼埃尔闷闷不乐坐在一边,肘子靠在桌上,神态忧郁的望着吕西安。吕
西安受着贫穷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动,只做没看见小团体里的弟兄,跟着卢斯托走了。太阳还
没下山,新闻记者和新学生一同到卢森堡公园的树荫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间。
那条西街当时等于一条狭长的泥坑,旁边全是菜园,直要靠近沃日拉尔街才有住家。公园中
那个区域游人稀少,大家吃晚饭的时间,两个情人尽管在此吵架,讲和,不怕被人撞见。唯
一可能的打扰是在西街小铁门口站岗的老兵,可敬的军人来回踱步说不定有些变化,多走一
段路。艾蒂安就在这走道旁边,两株菩提树中间的凳上坐下,让吕西安从《长生菊》中挑出
几首十四行诗,作为样品念给他听。艾蒂安·卢斯托实习过两年,已经闯进新闻界,和当时
的几个名流有些交情,在吕西安眼里俨然是个要人了。因此外省诗人翻开诗稿的时候,认为
需要来几句开场白。
    “先生,十四行诗是诗歌中最难的一种体裁。这个短诗的形式,大家已经放弃了。法国
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为意大利文比法文伸缩性大得多,允许思想纵横驰骋,不
受我们的实证主义束缚,(原谅我用这个名词)。因此我觉得用一部十四行诗集做处女作,
比较别致。维克多·雨果采用颂歌,卡那利擅长短诗,贝朗瑞独霸歌谣,卡西米·德拉维涅
专写悲剧,拉马丁专作沉思①。”
    “你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卢斯托问。
    吕西安一脸惊愕的神气说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坛的情形,卢斯托认为不能不指点他一番。
    “朋友,文坛上正在展开一场恶战,你要加入应当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学有好几个
区域;我们的大人物却分为两个阵营。保王党是浪漫派,自由党是古典派。文艺意见的分歧
加上政见的分歧,在刚出头的名人和失势的名人之间引起一场大战,各种武器都用到了:浪
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讽刺,凶狠的诽谤,恶毒的绰号。奇怪的是保王党要求文艺自由,推
翻我们文体的规律;自由党倒要保持古典的题材,戏剧的三一律②,十二音节诗的气势。可
见每个阵营的文学主张是同它的政治主张矛盾的。如果你是折衷派,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
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①拉马丁有两部诗集都以“沉思”为题。
    ②法国十七世纪的古典派戏剧规定时间,场所,情节三者必须一致,称为三一律。

 
    “哪一方面势力更大?”
    艾蒂安回答说:“自由党的报纸比保王党和政府党①的报纸订户多得多;不过象卡那利
那样,尽管拥护君主专制,拥护宗教,受宫廷和教会提拔,他还是冒出来了。”艾蒂安看见
吕西安觉得要在两面旗帜中挑选很惊慌,便道:“呃!十四行诗是布瓦洛以前的体裁,你还
是做浪漫派吧。②浪漫派都是年轻人,古典派是老顽固:将来准是浪漫派得胜。”    
  ①保王党与政府党意义并不相同:前者指右派的保王党和真正的贵族,往往反对路
易十八的政策,认为他迁就自由党;后者是完全拥护政府的一派。
    ②十七世纪布瓦洛所著《诗的艺术》,古典派奉为作诗的规范。浪漫派主张打破布瓦洛
的规律,欢迎十七世纪以前的诗文体裁及民族形式。

 
    老顽固是浪漫派报纸想出来丑化古典派的名词。
    吕西安在开宗明义,最是切题的两首十四行诗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雏菊》!
      田间的雏菊,你的色彩种类繁多,
    不只为悦人眼目而开放,
    还道破我们心中的愿望,
    指出人心的趋向,用你的诗歌;
    白银的边框镶着你黄金的花心,
    暗示世间的珍宝,人人着魔;
    花丝上的血迹不知是何缘故,
    岂不是要成功,先得尝遍苦辛!
    难道你为了要等开放那天,①
    复活的耶稣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现,
    崇高的德行布满尘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们的眼睛揭露欢乐的虚幻,
    或者叫我们想起少年的荣华一去不返?    
  ①雏菊与长生菊同科,自春初至秋末花期不断;最早开放是复活节前后,即四月上旬。

 
    卢斯托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听着,吕西安看了心中有气;他还没领教过这种难堪的冷
淡,不知道这是批评家的职业养成的,新闻记者对散文,韵文,戏剧,腻烦透了,都有这种
表现。听惯掌声的诗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德·巴日东太太和小团体中某几个朋
友最喜欢的一首。
    “他听了这一首或许会开口了,”吕西安心上想。
    长 生 菊
    诗集第二首
      满目芳菲,野花铺满了草坪,
    我长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凭我的秀丽博人喜爱,
    我的生命好象永远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样本领,
    摆明在脸上惹祸招殃;
    命运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难身亡,为了知识而丧命。
    从此不得清净,不得安宁,
    情人逼我说出未来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对方的情分。①
    等我泄漏了秘密,立即被人遗弃,
    摘下我洁白的冠冕任意作践;
    惟有我此花受尽摧残无人怜惜。
    诗人念完了,瞧瞧严厉的批评家。艾蒂安·卢斯托只管朝着苗圃中的树木出神。
    “怎么样?”吕西安问。
    “怎么样?朋友,你念吧!我不是听着吗?在巴黎,一声不出的听着就等于赞美。”
    吕西安道:“你不要再听了吗?”
    “往下念吧,”新闻记者的口气有些生硬。    
  ①西俗男女青年常将长生菊花瓣逐片摘下,随摘随念:“她(或他)爱我,少许,
甚多,若狂,绝不”;视花瓣摘尽时念至何字,以卜对方是否爱己。

 
    吕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里可是说不出的难过;卢斯托的莫测高深的镇静使他口齿迟
钝。要是他在文坛上多一些经验,就会懂得一个作家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和说话生硬,是表示
妒忌好作品,赞美倒是说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  茶
    诗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种花里都有消息可听:
    蔷薇诉说爱情,歌颂美,
    紫罗兰逗引多情而纯洁的心,
    百合花凭着素雅独放光辉。
    惟有山茶这古怪的花卉,
    似蔷薇而无香露,似百合而缺乏庄严,
    独独在寒冷的季节盛开,
    也许是为了处女的情怀难遣。
    可是在戏院的包厢中间,
    雪白的山茶仪态万千,
    凝脂似的花瓣为贞洁加冕,
    等在黑发蓬松的少妇头上,
    有如菲迪亚斯的白石雕像,
    在纯洁的心中引起一缕深情。
    吕西安直截了当的问道:“对我这些不高明的诗,你有什么意见?”
    卢斯托道:“你愿意听老实话吗?”
    吕西安回答:“我还年轻,当然喜欢听老实话,我也极希望成功,不至于听了生气,不
过失望是难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显而易见在昂古莱姆写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功夫,不肯割
爱。第二第三首已经有巴黎气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卢斯托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外
省大人物觉得妩媚得很。
    吕西安受着鼓励,念起来也就更有信心。阿泰兹和勃里杜最爱这一首,也许是为了诗中
的色彩。
    郁 金 香
    诗集第五十首
      我吗,我是郁金香,在荷兰是花中极品,①
    我的艳丽克服了弗朗德勒人吝啬的脾气,
    买我一个球根,出到比钻石更高的价钱,
    只要品种优良,枝干高挺。
    我外貌封建,象西西里的王后
    曳着宽大的长裙,织着无数的绉裥;
    我身上画着贵族的纹章,五色斑斓,
    红地银条,金星点点,还有深紫的斜纹。②
    天上的园丁用他的神手编织,
    织出太阳的光轮,帝王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这件锦绣的衣衫。
    园林中谁也比不上我的华丽,
    只可惜造物不给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草没有芬芳可散。
    卢斯托一声不响,吕西安觉得那段静默的时间长得可怕,终于问道:“你怎么说啊?”    
  ①荷兰人最爱郁金香,种植技巧闻名世界。
    ②此句原文用的是纹章学的术语。
 

     
   
     

 

幻灭 
九 忠  告

    

    吕西安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已经穿旧,卢斯托瞧着他的靴尖,一本正经说道:
    “我劝你还是用墨水涂靴子,省点儿鞋油;写字的笔不妨改做牙签咬在嘴里,你走出弗
利谷多饭铺,到这个公园的幽雅的走道上散步的时候,好让人家知道你吃过饭。我还劝你好
歹找一个职业,有勇气的话,不妨做执达员的助手,腰背扎实的话,就做铺子里的伙计,倘
若喜欢听军乐,就去当兵。你这块料做三个诗人也绰绰有余;可是要靠写诗吃饭,你没有出
头先得饿死六次。听你没有经验的话,你是有心把墨水瓶当摇钱树。我不批评你的诗,那比
所有堆在书店仓库里的作品高明多了。那些漂亮的夜莺,因为用了仿小牛皮纸,定价特别
贵,几乎全部集中在塞纳河边。你不妨去听听他们唱些什么,要是你愿意长长见识,在河滨
道上巡视一番,从圣母桥热罗姆老头的书摊起,到王家桥为止。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诗,
什么《灵感集》啊,《超越集》啊,《赞歌》啊,《歌谣》啊,《叙事曲》啊,《颂歌》
啊,反正七年来的出品应有尽有。诗神身上盖满灰土,溅着街车的泥浆,受所有的过路人亵
渎,因为他们都要看看内封的铜版。你一个熟人都没有,一家报馆都走不进,你的《长生
菊》只好保持清高,把花瓣闭起来,象你现在拿在手里一样,休想在天地头宽敞的印刷世界
中开放,象木廊商场的大王,专收名家著作的书店老板,鼎鼎大名的道里阿那样加上大批花
饰。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时候和你一样抱着许多幻想,爱艺术的心和追求光荣的热诚鼓
动着我;结果是看到了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难,千真万确的贫穷。当时的狂热(此刻
压下去了),初期的兴奋,使我看不见社会的机构;可是非看见不可,一定要撞到每个齿
轮,碰到每根轴梗,身上弄满机油,听见链子和操纵盘的声音。你将来要象我一样的发觉,
在你梦想的美好的东西之下,都有人,有情欲,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兴风作浪。你不能不
卷入丑恶的斗争,作品跟作品的斗争,人跟人的斗争,党派跟党派的斗争;你必须有计划的
厮杀,才不致被自己人遗弃。这些卑鄙的战斗叫你看破一切,使你良心败坏,弄到精疲力尽
而一无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帮助别人成功,而那个人正是你痛恨的,你明明不愿意而不能
不称之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坛有文坛的内幕。池子里的观众看见有人成功只晓得拍手叫
好,不问那成功是盗窃得来的还是凭真功夫得来的。藏在幕后的是卑鄙龌龊的手段,涂脂抹
粉的龙套,鼓掌队和打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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