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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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中间也有一些年轻人(现在这是使我们感到奇怪的)—一当这些党派已经被粉碎、已经不复存在之后,他们才觉悟到自己应当做一个社会革命党人、社会民主党人或无政府主义者——因此,这些新加入者的前途只是蹲监牢。
一年比一年更加无望的社会党人的狱中斗争,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现在不像在沙皇时期:只要监狱的门一打开,社会各界就会扔来鲜花。他们打开报纸看到的,就是对他们的谩骂,甚至泼脏水(因为斯大林觉得,正是社会主义者对社会主义最危险)——而人民在沉默,因此根据什么可以大胆设想,人民对于他们不太久以前曾投票选入立宪会议的人们今天仍然同情呢?你瞧,现在报纸连骂也不骂了——俄国的社会党人已经被认为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了,没有什么价值的了,甚至是不存在的了。外面的人提到他们的时候已经使用过去时态和久远过去时态。青年人都不能想象,在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一些活的社会革命党人和活的孟什维克。遍历了奇姆肯特和切尔登流放地、上乌拉尔和弗拉基米尔隔离所——在窗子已经戴上笼口的黑暗的单身监室里,怎能不因发生怀疑而猛然颤抖,也许他们的纲领和领袖们全都错了,策略和实践也都是错误!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无所作为。专为承受苦难而献出的一生——是致命的迷误。
笼罩在他们的头上的孤立的阴影得以扩展,部分地是由于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他们视为当然地从国家政治保卫局接收了政治犯的荣誉称号,也视为当然地同意了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观点,即一切站在他们“右”边的,从立宪民主党人起,——都不是政治犯,而是反革命,历史的狗屎堆。结果那些因信仰基督而遭殃的人,也成了反革命。那些和“左”“右”都没有沾过边的(这是指将来——就是我们,我们大家!)——也将成为反革命。这样,由于半自愿半被迫地把自己孤立起来,和别人疏远,他们就给未来的第五十八条洒上了圣水,而他们自己后来也没有逃脱掉进它的火坑的命运。
事物和行为总是因观察方面不同而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在这一章里我们从社会党人的角度描写他们的狱中处境——因而它是被一束凄惨洁白的光芒所照亮。但是索洛维茨的政治犯们所不屑一顾的那些反革命分子却这样回忆:“政治犯?这些家伙讨厌极了:谁也瞧不起,自己结成一伙躲在一边,老是要求特殊口粮和优待。彼此间也吵个没完。”——你能不觉得这里讲的也是实话吗?这些徒劳无益、无休无止、已经令人感到可笑的争论。这种当着饥饿困苦的人群只顾为自己而提出的增添配给口粮的要求。在苏维埃时代,政治犯的光荣称号原来只是有毒的赠赐。忽然还听到这样的责备:在沙皇时期经常满不在乎地越狱的社会党人为什么在苏维埃监狱里却发了蔫呢!哪里见到他们越狱呀?一般说,越狱事件是不少的——但其中谁记得有社会党人呢?
那些比社会党人更“左”的囚犯——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人——他们又把社会党人当作反革命而疏远他们——因此就用一道环形的壕沟彻底地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人各自把自己这一派看得纯子、高于其余的派别,轻视甚至仇视那些蹲在同一座建筑的铁窗里、在同一些监狱院子里放风的社会党人(彼此之间也是一样)。叶·奥利茨卡妮回忆,三七年在瓦宁诺港的递解站上,男隔离区和女隔离区的社会党人隔着围墙互相喊话,寻找自己人,互通消息。这时,女共产党员莉莎·科吉克和玛丽亚·克鲁吉科娃深表愤慨,认为社会党人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可能给大家招来行政当局的惩罚,她们这样说:“我们的一切灾难——都是这些社会主义坏蛋招来的——(深刻的说明,而且是多么合乎辩证法呀!)。—一把他们一个个掐死才好哩!”——而一九二五年关在卢宾卡的那两个姑娘所以唱丁香花的歌曲,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是社会革命党人而另一个是反对派分子,她们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政治歌曲,而且一般说来反对派分子甚至不应当同社会革命党人在一个抗议中联合起来。
如果说在沙皇的监狱里各政党常常联合起来共同进行狱中斗争(我们可以回想起塞瓦斯托波尔中心监狱的越狱),那末,在苏维埃的监狱里每个派别都认为要保持自己旗帜的纯洁性就不能同其他派别联合。托洛茨基分子不与社会党人和共产党人一起而单独进行斗争,共产党人则根本不进行斗争,因为怎能允许自己去进行反对自己的政权和监狱的斗争呢?
结果就发生这样的情形,共产党人在隔离所里,在服刑监狱里比其他人更早更厉害地受到欺凌。女共产党员纳吉日达·苏罗夫采娃一九二八年在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里放风时走在“鱼贯而行”的队列里,没有谈话的权利,而当时社会党人却还能在自己的同伴中大声喧嚷呢。已经不允许她照料小院里的花木,花木是以前进行过斗争的囚犯们留下的。当时就已经剥夺了她看报的权利。(可是国家政治保卫局机要政治处却允许她在监室里拥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黑格尔的全集。)让她几乎在黑暗中同母亲会见,心情抑郁的母亲很快就去世了。(她对于女儿所受的管理制度能有什么想法呢?)
在监狱中言行表现方面的多年以来的差别,进而转化为在所得到的报偿方面的深刻差别: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社会党人也在坐牢,也在得到自己的十年。但是通常不强迫他们作自我诬陷:因为他们不隐瞒自己够得上判刑条件的特殊观点!而共产党员则从来也没有自己的特殊观点!凭什么去审判他呢?
虽然巨大的“群岛”已经遍布各地——但服刑监狱丝毫也没有衰落。旧的牢狱传统仍然很有生气地延续着。“群岛”为教育群众所提供的新的则极其宝贵的东西,还是不完全的。只有加上特种监狱和一般服刑监狱,才能构成完整的系统。
并不是任何一、被国家机器吞进去的人都应该同“群岛”的土著居民混在一起。常有一些显要的外国人、太知名的人士和秘密囚徒,或者被罢官的国家安全机关同僚,怎样也不能在劳改营中公开露面,他们推小车的劳动抵偿不了泄密以及道德上和政治上的损失。同样也不能容许把那些经常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的社会党人与一般群众混合关押——他们被单独地看守起来,单独地受摧残,表面的理由正是说让他们享受优待和权利。在很晚以后的五十年代,我们还将看到,特种监狱还多了一个用途,就是隔离劳改营里的造反分子。斯大林晚年对“感化”小偷感到失望了,指示把各类贼头不送劳改营而判以监禁。最后,还有这样一些因犯,他们由于体弱,一到劳改营马上就会死掉,从而也就逃脱了服刑,这种人也不得不由国家白白地供养起来。另外还有这样一些怎么也适应不了犯人劳动的人,如经常坐在尤里耶维茨市(伏尔加河畔)集市上的七十岁的瞎老头科别金。他的歌曲和诙谐话按反革命活动罪给他招来了十年刑期,但是不得不用监禁来代替劳改营。
从罗曼诺夫皇朝继承下来的全部老的监狱遗产按照不同的任务得到保护、更新、加强和改进。某些中心监狱,如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装备得那么牢固和方便(钉上铁皮的门,每个监室里有拧死的桌子、凳子和床),只需在窗外加上咙口、把放风院子隔成监室那么大小就行了(到了一九三七年,监狱里所有的树木都锯掉了,菜园子和草地也都翻掉了,浇上了沥青)。其他一些,如苏兹达尔中心监狱,则需要对修道院房屋进行改装,但按教义把身体禁烟在修道院里和依国家法律把它禁烟在监狱里,在实体上要完成的任务是相似的,所以建筑物总是容易适应的。苏汉诺夫修道院的一所房屋也被改装成为服刑监狱——要知道彼得保罗要塞和施吕瑟尔堡改成供参观的地方了,这些损失总需要另辟场所来补偿吧。弗拉基米尔中心监狱扩充并增建了(在叶若夫时期建成一座新的大楼),它在这几十年内有很高的使用率,吞入量很大。前面已经说过,托波尔斯克中心监狱一直在使用,从一九二五年起,上乌拉尔中心监狱也开始经常大量地使用了(所有这些隔离所如今不幸都还健在,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它们都正在工作)。从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叙事长诗《山外青山》中可以作出判断,在斯大林时期,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中心监狱也没有空着。关于奥尔洛夫中心监狱我们得到的消息较少:它在卫国战争中怕是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但是离它不远的德米特罗夫斯克市(奥尔洛夫省)有一座设备完善的服刑监狱随时可以作为补充。
二十年代政治隔离所里(囚犯们还把它们称为政治封闭所)伙食相当不错:午饭总有肉食,有新鲜蔬菜,小卖部里可以买牛奶。在一九三一至三三年,伙食显著地变坏了,但当时在外面也不见得好些。在这个时期,坏血病和饿晕在政治封闭所里都不稀罕。后来又有吃的了,但比原来差远了。一九四七年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H·科尔涅耶夫天无感到饥饿:四百五十克面包,两块糖,两次吃不饱的热食——只有开水“管饱”(又会有人说,这不是有代表性的一年,当时外面也在挨饿。可是这一年却宽宏大量地允许从外面来喂养犯人;送吃的进来不受限制)。监室里的光城始终是限量的——在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笼口和加了钢筋的不透明玻璃在监室里造成经常的昏暗状态(黑暗是使精神受压抑的一个重要因素!)。在笼口上面还经常绷上网,冬天网上盖着雪,从而断绝了光线进入的最后通路。阅读只会使眼睛酸痛并损坏视力。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白天光线的不足在夜间得到补偿:整夜开着明亮的电灯,妨碍睡眠。而在一九三八年的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里(H·A·科济列夫)昼夜的光亮都是来自放在天花板下吊着的一块小板子上的油灯,它耗尽了最后的空气;在三九年,出现了灯丝发红的电灯。空气也有定额规定,通风窗上了锁,只在上厕所时打开,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和雅洛斯拉夫尔监狱里的人都这样回忆(E·金兹布尔格说:面包从早晨放到吃午饭就长霉,被褥是潮的,墙发绿)。一九四八年在弗拉基米尔监狱里空气不受限制,气窗经常开着。放风时间的长短在不同监狱里和在不同年代都在十五分钟到四十五分钟之间。像在施吕瑟尔堡和索洛维茨那样与土地打交道的事情已经一点也没有了,一切植物都已拔尽、踩光、浇上了混凝土和沥青。在放风时甚至禁止抬头看天——“只许瞧着脚下!”——科济列夫和阿达莫娃(喀山监狱)都这样回忆。一九三七年禁止接见亲属后再也没有恢复。差不多历年都允许每月两次寄信给亲属并领取他们的回信,(但是,喀山监狱的做法是:读后一昼夜将信交还监管人员。)还可以用寄来的有限的钱在小卖部购买东西。家具也是管理制度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阿达莫娃生动地描写出经历过白天折起的铁床和拧死在地上的椅子之后,在监室里(苏兹达尔)看到和摸到铺着干草袋的普通木床、普通木桌时的欣喜心情。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科尔涅耶夫经历了两种不同的管理制度:一种是(一九四七至四八年)从监室里不收走私人物品,白天可以躺着,看守很少在监视孔里窥望。另一种是(一九四九至五三年),监室门上两道锁(一把钥匙在看守那里,一把在值班人员那里),禁止躺着,禁止大声说话(在喀山监狱只许低声说话!),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走,发给一套用有条纹的褥垫布料做的囚服;通信——一年两次,而且只能在典狱长突然指定的日子(错过了日子就不能写了);而且只能写在比普通信纸小一半的纸上;全体带出去脱光衣服进行凶暴的突击搜查的次数增多了。对监室间的联系追究得如此之严,以至每次解手后,看守们总是拿着提灯到厕所里去照每一个便坑。在墙上写字,全监室都要受关禁闭定的处分。禁闭室是特种监狱里的一大祸害。咳嗽(“把被子蒙住头再咳嗽!”);在监室里走来走去(科济列夫说:这被认为是“不老实”);鞋子发出响声(在喀山监狱,发给女犯四十四号的男鞋)都可能成为关禁闭的理由。不过,金兹布尔格推论得不错,关禁闭并不是为处罚你的过错,而是按表格轮流,所有的人都应当挨个儿在那里蹲蹲,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狱规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