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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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入宫看望姐姐,很有些兴奋,连声答应下来。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嘱咐,让他回来后将看望情形细细说给他听,又连声叹气,说事先没有知会过一声,这时想给她送些平日爱吃的东西也来不及了。慕容冲没见过慕容泓这么唠叨过,知道他心里掂记得紧,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身边有四个小内侍跟着,看来他在紫漪宫中也是总管一类人物。宋牙领头,内侍两个在左右,两个在后面,将慕容冲环在其间。秦宫的长墙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台阙宫室延锦不绝,慕容冲走了一会,便已不辨方位。这里天已将明,晨晖涂在殿脊之上,金灿灿的,有如天宇一般。突然振翅声大作,慕容冲眼中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挡住了一瞬。他吓了一跳,站定了脚,抬起头来,只见空中乱鸦四起,呱呱叫着,穿过了一座大殿下的檐斗。那些黑影好象在他满怀欢喜的心头扇过,引起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这一停下,那些小内侍也不得不停下了,宋牙回头陪笑道:“公子怎么了?”慕容冲勉强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宋牙道:“公子或是累了,不妨事,一会到宫里,好生休息就是了。”慕容冲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不妨事的。”几人再上路,行了小半时辰,只见前面草木葱茏间隐约可见一座殿宇,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宋牙便道:“这便是紫漪宫了。公子请。”
慕容冲被他引着进了殿中,穿偏殿过了一重回廊,方才入了暖阁。暖阁明间向东开窗,设着云母幌,下临一榻。宋牙请慕容冲上榻坐下,慕容冲心知慕容苓瑶必定在内间,十分不耐,道:“让我进去找姐姐好了!”不顾宋牙的阻拦就往里冲,方掀开玉珠帘,便见慕容苓瑶坐在镜台前梳妆,见到他进来,自然站起,服待梳头的女侍一旁退下。
慕容冲见姐姐面颊好似消瘦了许多,不由问道:“姐姐,你过得惯不惯!”那里知道慕容苓瑶神情讶然,道:“凤皇,你是怎么来了?”两人同一时间说出话来,彼此都怔了一下。慕容冲问道:“不是你让人接我入宫来的吗?”慕容苓瑶此时未施脂粉,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白,缓缓道:“我没有。我入宫方才数日,那里就敢……是谁接你来的?”
慕容冲看到姐姐这样子,很有些不解,一指跟在自已后面进来的宋牙道:“就是他!”
慕容苓瑶喝问宋牙道:“是谁让你接他进宫的?”
宋牙尴尬地笑,好一会儿方道:“夫人是明白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这宫里谁能随意召人进来,夫人自已想一想就……”
慕容苓瑶身子一摇晃,待女忙上前扶住了。她缓缓转了身去,对着镜子过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去吧!”
慕容冲在一旁看着,心好生奇怪,便是慕容苓瑶没有召他入宫,姐弟得以重聚,这也是美事,却为何……他看到镜子里慕容苓瑶的面上,成串眼泪淌下,一滴滴落在脂粉盒里。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大帐外见到符坚的情形,想到他那时的眼神,方才那宋牙怪异的笑。突然又忆起燕宫里,叔伯们身边那些身份暖昧的俊童……这一切在他脑子里疯转起来。
好象有一把重锤将他的头颅整个砸开,他如被一股巨力抛到了云中雾里,两腿全站不住实地,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浑不知此身是死是活,在天在地。慕容苓瑶发觉了他的异样,自行拭尽了泪,欲要上前拉他。旁边的宫女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略微醒过神来,听到慕容苓瑶惊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苓瑶此时睫上犹有眼泪,眼角眉梢却挑了起来,慕容冲从来没见到慕容苓瑶笑得这么做作。他咬唇道:“昨晚熬了一夜,有些困了。”慕容苓瑶道:“那我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下,你看我这是糊涂了,天王定是有意让我欢喜,才没和我说就召了你来……”“姐姐,我肚子里有点不舒服,想方便一下。”慕容冲打断了她的话,挣开了扶住他的宫女。慕容苓瑶“啊!”了一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命旁边的宫女带他去。
宫女带着他往内室后头走,便是一个小天井,内植着三五丛红梅,都已残落殆尽,只余下数点秃蕊。过了天井,迎面是一列略矮的小屋,宫女便指给他看。慕容冲道:“你可以回去了!”宫女抬头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夫人吩咐奴婢服侍公子的。”“她让你给我带路,已经带到了,你回去吧!”慕容冲也不看她,淡淡地道。那宫女还在踌躇不定,慕容冲便转了身去,厉声道:“还不快走!”他已有多日没向人发火了,这一动怒,俨然又是当日燕宫皇子的气派,宫女被他吓得不轻,匆匆行了一礼,提着裙裾就跑开了。
慕容冲见茅房对面那排屋子里有一间是开着的,便推了门进去。他张望了一下,这大约是个净手休憩的所在,虽不华丽,却也陈设得舒适,左面是一张小枰,枰前挂着一面铜镜,还熏了香。慕容冲的眼睛被墙角匮上放着的一只青瓷冰纹托盘给吸引作了,他疾步走了过去,将盘子取在手中,狠狠的往地上砸去。
“咣铛!”,盘子在砖上碎成七八块,慕容冲拣了一块尖锐的在手,冲到那铜镜之前。此时红日已升,彤云漫天,从窗子里投进来,将镜中的他映得肤发皆赤。他手扯开领口,颈上青色脉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楚可见。他将那瓷片薄削的边缘贴在了上面,瓷片冰凉,温热的肌肤被激得汗毛直竖。他握得很紧,感觉得到锐缘已割破了他的手掌,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往下一拉……
“不!”慕容苓瑶的面孔出现在镜中,她眼中的绝望让慕容冲略迟疑了一下,这一下迟疑就让慕容苓瑶扑到了他身上。她去夺慕容冲手中的尖瓷,“你不能死,你住手!”慕容冲吼道:“你给我滚开!”他用力一推,慕容苓瑶就狠狠的摔在地上的碎瓷中。慕容冲再也不去看她一眼,手中的瓷片就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你慢着!”慕容苓瑶在地上膝行几步,瓷渣轻易地磨破了她裤腿,地上血迹殷然。她紧紧抱着慕容冲的双腿,高昂起头急道:“我也进宫来了,你若要自尽,就先杀了我吧!”慕容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道:“你不一样,你是女子!”
“女子?女子又如何?”慕容苓瑶将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撩,冷笑道:“我是女子,生来下贱,所以你们想拿我送人就送人,是不是?你们是鲜卑的好男儿,因此金贵,所以受不得气,挨不得苦是不是?”
这几句质问让慕容冲一时无言可对,他死死抿着唇,手中的瓷尖却是越陷越深,一滴血珠从凹进去的地方缓缓流了下来。“你以为我情愿么?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呀!”慕容苓瑶面上泪如走珠,哽咽道:“他三番五次和我说你,我就觉得不对,我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痴痴一笑,如自言自语般道:“苍天啦,我也是金枝玉叶出身的,我何年何月学过献媚邀宠手段……我只盼能让他把这心思淡了,然后寻机会送消息让哥哥们将你送走就说你死了,可,可没想到他这么急!你已经进来了……就没法子了!”
“我还可以一死!”慕容冲插腿大步退走,边退边吼道:“我堂堂鲜卑男儿,岂能受这等□!
“我也是鲜卑人的女儿,大燕的清河公主,岂能受侮于敌酋?我也可以一死,活下去比死要难上千倍万倍!”慕容苓瑶扑上去,发疯似的摇晃着他的腿,十枚指甲抠得他生生作痛,“可我不能一死,就因为我是大燕的公主,所以我要为了鲜卑人活下来,我要为了大燕的复兴活下来!”
听到这一句,慕容冲不由得惊吓了一回,他垂下头来看着这个向来温婉柔弱的姐姐,觉得好象不认得她了。慕容苓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脸色涨红,好一会方缓过气来,面孔靠上了慕容冲的腿。慕容冲感到有冷而湿的东西一点点从裤腿上沁了进来。她呜咽着道:“我慕容家自宣武皇帝创业辽东,文明皇帝败高句丽,景昭皇帝擒杀冉闵……”
慕容冲听着她的话,镜上被朝阳染尽的层云仿若化成那些自幼听熟的故事——棘城下宇文部营中的熊熊大火;高句丽丸都被掘开的王陵,遗零的珠玉在尸骸间闪烁;还有天下最勇武的男人的头颅滚倒在太庙前的浮尘之中。
“……无数前辈披荆斩棘,百战建国,得来何其不易。难道就是为了在我们手上,送与旁人么?你若是认定大燕再无复兴之日,你我再无重回故土之时,那你就杀了我再死吧!”
“我慕容家多有强将,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子弟,我死我活不关复兴大局。”慕容冲缓缓地摇头,他手愈握愈紧,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淌到了慕容苓瑶的面上。
慕容苓瑶慢慢站起身来,她与慕容冲自幼相处,已经听出来慕容冲话里的动摇犹豫。她的手一点点向上移,直至触到了慕容冲的手腕。慕容冲用力一挣,可慕容苓瑶再往回一拉,却又握紧了。“若你一个小小孩童都不肯屈从于他,那他何以能相信我鲜卑君臣会甘心降伏?”慕容苓瑶毫不放松地逼视着他,道:“何况,只要是活着,谁知道十几二十年后,又是什么天地?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冲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一松,瓷片就落在了地上,“叮!”的一响,清脆得刺耳。“嗬嗬嗬……”,咆哮声吞吐几回后从慕容冲喉咙深处滚出,象伤重将死的小狼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痛呼。慕容苓瑶紧紧的抱住了他,却承不住他剧烈的颤抖,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慕容冲的面孔死死的折在胸前,双臂紧夹着头,十指痉挛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头发成把的拔下来。慕容苓瑶掰不开他的手,只能将自已的五指覆在他的掌上,梦呓般道:“哭出来吧,你哭出来吧!”
可始终没有哭声,就连低沉的呜咽也渐至于没,只有一地的亮瓷,映出姐弟二人碎成千片的身影。
题内话:因为这个故事(我其实很希望能拍胸脯说这是篇历史小说的,不过倒底还是有些气势不足)实在是很压抑,因此,不定期的在后面写点与文章有关的闲聊,希望能让看客们不至于太闷。
邺城在中国古都中的地位,有点象青城派在武林中的地位,说起六大古都呢,那是没它的份的,说起七大古都,它就可以吊个尾。邺城之所以能吊个尾,是因为它被认为是殷墟的所在地,因此占了个中国最早的都城的名头,虽然成形的邺城与殷墟毫无关系。
我手头上有用的邺城资料,主要来自一本晋陆翔的《邺中记》和一本《中国古都图录》中曹魏时代的邺城还原图。曹魏时代的邺城经历了晋未的动荡后,与前燕建都时自然是大大不同。至少在后赵石虎手里,就在曹魏时正殿会昌殿的原址上建了太武殿,连正殿都经历了这样的变化,其余的地方改动肯定很大。但是无论如何,要比我凭空臆想得可靠那么一两成。
《邺中记》记载的是石虎时期的邺都,本来与前燕时期相距不远,可惜是连历了冉闵之乱,史书上有慕容俊获邺,重建三台的记录。象三台这样的标志性建筑物都被推倒重来,其余宫室的损坏程度那也是可以推算了。更何况慕容俊与石虎那个天生杀人狂对室内装修的品味肯定有不同见解,所以太武殿内还有没有五凤银槛莲花苑囊,凤阳门楼上的那只大金凤有没有缺胳膊断腿,才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呢,我自己寻找安慰,三台是有军事用途的建筑,似乎是因为占据了制高点,所以可以安排些炮位什么的,因此在战乱中被进攻方摧毁是很正常的,而其余的宫室说不定改变不大呢?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起来。我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历史的一根头发丝……
第 3 章
第3章
自建元六年秦灭燕后,江北各地渐趋安定。却还有前凉张氏,仇池杨氏,及代地拓跋氏等尚未尽数降服。就在秦燕之战未完时,本已受封于秦的仇池公杨世卒,其子纂不再向秦称藩。只是杨纂偏居仇池一隅之地,也没胆量先犯秦境。转眼就是建元七年,秦与晋战于寿春,秦军小挫,符坚一时无意东图,决心先定后方,仇池之事自不可再拖。三月间,符坚便命西县侯符雅,梁州刺史杨安,益州刺史王统,并州刺史徐成,羽林左监朱肜等合军进攻仇池。鹫峡谷一战,杨纂大败,纂叔父统本与之有隙,便投秦军。这一来,杨纂惶恐以极,终于自缚出降。符雅等人率大军押着杨氏降臣归返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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