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作者:雪夜冰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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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的连队在鬼子舰炮轰击和飞机扫射中也损伤惨重,他身边的两个小战士都已经趴在了血泊里,战壕里血洼淹脚,到处是包扎的伤兵。在敌机又一次集中扫射和轰炸之后,国军的阻击火力弱了下来,炮声稀疏了,估计是日机的延伸轰炸摧毁了很多重炮。此时,鬼子的二梯队又上了岸,和已经趴在阵地前面的鬼子混成一片,跑来跑去的调整部署,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冲上来。
没有了炮兵的掩护,阵地的压力太大了。鬼子一边冲锋一边射击,迫击炮和掷弹筒,甚至火焰喷射器都上来了。第一道战壕立时陷入了一片火海,那是一班的阵地。老旦看见几十个鬼子下雨般将手雷投进了他们的战壕,在一串爆炸声中,战士们立刻被一条条火龙淹没,他们连哭喊都来不及,就在火焰喷射器的烈焰中化为了焦炭。
老旦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看着敌人越过第一道战壕冲上来,一时竟忘了隐蔽。一颗子弹带着哨音滑过他的额头,他才感到一阵被通红的火钩子燎着了一般的火烫,头皮被子弹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伴着剧痛,血立刻流将下来,糊住了一只眼睛。估摸是子弹震到了骨头,他的两耳已然听不见声音了。医务兵给他包扎的时候,他看到陕西老兵石筒子和冲到阵前的几个鬼子杀到了一起,石筒子已经少了一只胳膊,他用左手抓着鬼子的头发,象狼一样咬碎了他的喉咙。鬼子的脖子少了一大块肉,鲜血喷出老高。最后一刻,浑身被打成筛子的石筒子扑向其他鬼子,拉响了身上的手雷。
第二道战壕眼见不保!鬼子踏着无数的尸体向上进攻,闪光的刺刀和鬼子狰狞的脸孔,让老旦回想起了黄河岸边那血腥的一幕。鬼子的手雷已经扔到了阵地上,愤怒的老旦一把扯掉头上的绷带,对着壕沟里拼命抵挡的战友们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老乡曾经用过的口号,似乎这个平淡无奇的口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只见他狂声怒吼着跃出壕沟,浑身烟尘,血流满面,手握着那把锋利的日本军刀,一人恶狠狠地扑向敌军。战士们见他杀将上去,俱都血脉喷张,齐声大喊着跳出了战壕,有的脱光膀子,有的抬起机枪,这股奋勇杀出的力量势不可挡,如同一股洪水泻了下去。可是鬼子并没有被他们吓倒,也奋力大喊着迎了上来,刺刀和大刀切入人体的声音立刻响成了一片。
在这片狭窄的江边,双方约一千多人开始了最残酷的肉搏。两军战士皆视死如归,国军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扎成了麻花,同归于尽的场景随处可见。双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敌机也不再扫射,天地之间,只听得这些亡命的战士发出一阵阵残忍狰狞的呼号声,在被鲜血染红的江边回荡着……
美丽的江边升腾起一股股温热的气浪,带着鲜血的味道。一只孤零零的野雁在天上尖叫着,被战火惊得无处藏身,只发出一声惊恐的长鸣,向它的家园投去最后一眼,就从血腥的江面上落荒而逃了。
江岸上,两军仍在激烈地厮杀。各种雪亮的兵器上下挥舞着,肉搏的双方都奋力用兵器扎进对方的身体,或挖着对方的眼睛,或咬着对方的脖子,或用石头砸着对方的脑袋,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嗷叫。尸体已堆积如山,残肢断体被散乱地抛落在沙土上,人头被往来的乱脚踢来踢去。江岸的大斜坡已被鲜血染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扇面,血流涓涓地汇入长江。浩瀚的长江血色越来越浓,江面上浮起无数被炸死的鱼,肚皮朝天地泡在血红的江水里,和无数死人的尸体挨在一块,朝下游缓缓漂去……
鬼子毕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又遇到这帮不要命的国军的顽强抵抗,在这场以同归于尽为主题的搏斗中,鬼子方面的消耗巨大。国军也死伤惨重,守卫阵地的六个连队已消耗过半。老旦在混战中被从背后扎了一刀,大腿也被刺刀带下一块肉来,好在伤口都不深。刺他的那个鬼子也未逃厄运,被一位斜刺里杀过来的弟兄用枪托砸碎了脑袋。一个精悍的鬼子见老旦用一把日本军刀砍杀,有些莫名其妙,还在发懵就成了老旦的刀下鬼,另一个甚至把浑身是血的老旦当成了自己人,甩给老旦一个屁股,莫名其妙地丧了命。老旦杀红了眼,他估计怎么也有七八条鬼子的性命记在自己的账上。他抽空看了看刀,那刀刃依然锋利如故,不由得庆幸,麻子团长真给了自己一把好刀。
就在鬼子越来越少的时候,头缠绷带的五连长大喊一声:
“杀光狗日的鬼子!”
战士们振奋起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高声喊叫着,一起把残余的把鬼子逼到了下面,老旦也挥着战刀奋勇杀去。
炮声!战士们万万想不到,已经消停了半个时辰的炮火会在这时响起!
一片耀眼的白光从江上掠起,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舰炮声。鬼子舰队的炮火突然齐刷刷地开火了,炮弹雨点般地落在阵地上。发威冲向前沿的战士们刚来得及发个愣,就在一团团猛烈的火光中送了命。他们根本没有时间退回到战壕里,巨大的爆炸气压把很多战士和鬼子一齐推上了天,很多人瞬间就被炮弹巨大的冲击波挤死,更多的人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到锋利灼烫的弹片在撕裂着他们的躯体,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鬼子后撤的火焰喷射手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没了那里的几十号人,无论是鬼子还是国军,他们垂死的哭喊声都别无二致了。
老旦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壕沟的另一头,一头扎进炸得热乎乎的土里。在半昏迷状态中,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窟窿,每个窟窿都在流血,分不清是哪个伤口让他感到如此疼痛。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中。他试图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体,可它们一点都不听使唤,双臂都被炮火严重灼伤,一只臂膀已经脱臼拧到了后面。爆炸的气浪几乎把他的胸腔压扁,他要拼命地喘气才勉强能呼吸,耳朵里只有一片单调的巨大的混响,连自己剧烈的咳嗽都听不到。他喃喃自问:俺这就是死么?难道俺真的就要死个球的了?老旦用头艰难地的支起身体,象蛇一样挣扎着挪到壕边。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一片血肉的战场,一片鲜红的土地,层层叠叠的肢体冒着青烟,仿佛还在蠕动。黑红的血痂和着沙土一堆堆地散落眼底,已经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鬼子,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他们都毫无特点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在挣扎着往回爬去,老旦本能地用还有知觉的左手拿起一支步枪,勉强向他们射击,可是怎么也打不着,步枪巨大的后坐力却伤了自己。
“我操你妈……”
一声长长的嚎叫响起,那是满身是血的小六子。老旦看到,他几乎被炮火剥光了衣服,正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他那把血红的大片刀几乎已经快折断了,仍在一刀一刀地砍向几个往回爬的鬼子。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这个疯狂的裸体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酱。老旦跪在壕边,麻木地看着几乎丧失理智的小六子,可怜的孩子放任自己的伤口汩汩流血,也不放过地上的死尸。活着的战友也开始寻找地上还有气儿的鬼子,只要看见动弹的,就狠狠地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阵地后面传来一阵号声。老旦费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面蓝色的、干干净净的旗帜被高举在空中,几百名增援的战士正全副武装飞奔而来。他们迅速进入了阵地,一边支架武器,一边找寻活着的战友。老旦赫然看到了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他持枪而立,目光如电般缓缓扫过阵地,大声命令着战士们。几个学生娃一样的兵一边流泪,一边把死在壕沟里的战友们抬出去,不少人在呕吐,因为他们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团团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残躯。
终于,两只有力的臂膀把几乎休克的老旦抱上担架,一人帮他打着绷带,一人为他擦着脸上的鲜血。当担架腾空而起的时候,老旦突然感到一阵幸福的暖流抚过了伤痕累累的身体,热泪喷涌而出。这一瞬间,他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幸存的不易。从军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壮烈,并为之由衷地自豪了。他想动弹一下,可一阵剧痛立时袭击过来,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心里又一寒,伤成这样,这命不知保得住不?
“团长!”
哽咽的老旦用尽力气大喊一声。团长回过头来走向他,惊讶地看着他的伤势。老旦颤抖着指向不远处的地面。
“刀!”
顺着他的指向,麻子团长从血泊里拿起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日本军刀。
“团长,俺杀了好多鬼子!”
“俺知道!俺看见了!”
“团长,你拿着刀吧,俺不行了!”
眼见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汉子,今日变成了无处不流血的垂死之人,麻子团长眼眶湿润了。
“别他娘的瞎说,你这伤不算个啥!在上海的时候,俺的团长肠子拖在地上好几米,现在养在城里天天喝酒吃肉,你这算个球呢?”
“团长,弟兄们……弟兄们太惨了!”
“可他们都是英雄!鬼子一个也没有上得去!他们光荣!你别难过,你他娘的死不了,回去好好养伤……回来还是条好汉!”
老旦终于无力再说话,大量的失血让他浑身针扎一般地疼痛,舌头开始僵硬,眼神也有些迷离了。他隐约听见远处的炮声又隆隆响起,鬼子飞机那恐怖的马达声又从天而降。
“救活他,不准让他死!”团长大喊一声。
“不准叫他死!”猫在洞里的老旦想起了十年前麻子团长说的这句话。这和刚才共军司令官说的话多么象啊!原来共军军官也这么关心自己的士兵?原以为共军士兵那么玩命都是被逼的,因为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动不动就毙人。他们的家人也是被逼迫才把家里的粮食送到共军前线的,不服从就集体枪毙。征战多年,老旦对战争胜负决定因素的认识开始提高:抗战打了八年,最后能把鬼子打出去。鬼子自己后院起火是一回事,而中国人为国为家劲往一块使,战略战术虽然不济,可打仗也真的拼命。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你死了我上,我死了他再来的长年消耗。我武器装备不如你,战术水平不如你,但是我三个拼你一个,我和你一样不要命。故老旦不相信逼出来的共军士兵可以在东北如此嚣张,更把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弟兄们打个稀烂。至于共军是不是会比小鬼子更坏?逮着俘虏就用刺刀挑了?这个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毕竟是说中国话的自己人哪!”
如今,杀人依旧毫不手软的老旦开始心虚。那疯狂扑来的共军战士,看起来更象当年冲锋的战友们,面对他们,他再无法激发出自己心里那股强烈的仇恨,再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勇猛和豪气来。自己还是一个好兵么?以往的那股子悍性跑到哪里去了?现在竟然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他娘的羞耻!要知道,当年打鬼子时,他和弟兄们唯一想到的就是看看挂在腰上的手雷够不够。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旦从心底泛起一阵悲凉,个个都是老兵啊!有的人甚至比自己当兵还早,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副连长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意挑一个出来,都是和鬼子面对面拼杀都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不容老旦再多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却仍然无法驱除四肢的麻木。透过箱底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战壕里不少的共军士兵,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国军指挥部会轻易放弃这么重要的前沿阵地?那些坦克和飞机都哪去了?
箱子外边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差点刺伤了老旦瞪着的眼。震天的炮火声紧接着响起,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的前后,喊叫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人的跑动声,顿时充满了战壕里。
“国军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