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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半生石 by 三千界-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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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满。
穆炎对着我看了一会,而后连人带被扣抱了,“该歇了。”
时候的确不早了,我也真的困了。
肩颈交接处,靠背后的那里,一点点松下来,带着隐隐的酸软麻木。
这两个月,真是累人。

次日早上。
正旁君出去后。
头日那个婢女,唤作莹儿的,进来通报,说是寺御君遣人带了礼物来看我。
穆炎闻言走回榻边去取长剑。
我连忙止住了他。
“我家国柱不慎误惊了公子,甚是不安。故命小人带了薄礼,前来赔礼探看。”正是捉狐狸的那个随从,“还望广湖公子莫要嫌弃。”
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带来的东西。
上头一个扁盒,里头一件暗青色披风,簇新的。
接着一对小小酒坛,估摸和昨日猎场上的那种一样。
最后一个,与其说是个结实的盒子,不如说是个一侧抽门,通气良好的笼子。
里头正是那只小狐狸。
“另外,公子尚遗落了一样东西,小人也一并带来了。”那随从蹲身打开一半笼门,哄着那狐狸露了个面亮了个相,又把它关了回去。
“多谢费心。”我不由微笑,示意请他起身就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小人惶恐,公子若不嫌弃,唤我成冉便是。”
“那么,成冉,还劳你回头传话。寺御君的箭好,酒更好。时临虽手不能缚鸡,也不胜酒力,却喜欢得很。”
那酒那箭,的确是极好的。
虽然,酒里,偶尔,会多些东西。
“小人不敢稍忘。”

我轻扬声唤,“穆炎。”
铺绢在膝,握笔于手,回想片刻,连编带抄,落笔:

身衣皂袍敌血染,腰间玉带胜雪白。
顶冠墨玉芒如矢,膝束深靴於菟刺。
弓开秋月绞丝莹,雕翎箭发迸寒星。
百步穿杨猿臂健,左破右催疾流萤。
两眉入鬓长挑剑,疑是神螭游人间。

停了停,又小字注了附言一行——
今朝始知,世上亦有冰生火。
剽窃拼凑,感叹完毕,忽而觉得似乎恭维露骨,韵脚不妥。正想毁尸灭迹,抬眼却看到成三如平常下人的神色,微微含了温润的冷黑眸子,正静静看着我在绢上涂鸦。
这人,内里,原来和他家主人一个样的性子。
再四下找找穆炎,他居然就在我身后,离床一米左右处。
床栏是镂花的,他的目力是一流的……
既然已经泄漏彻底……
誊写也免了,连带涂改的墨迹两团,封入信,递给成冉。

四十二
无所事事。
于是在成冉走后新开了张绢涂鸦,又磨着穆炎开了坛酒,斟来喝一杯。
“所谓醇酒如水烈胜火。”抿一口,再抿一口,递给穆炎,“你喝吧,我怕醉了。”
穆炎看看杯里大半的酒,仰头一口干了。
也是个大口喝酒的。
“又所谓,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这几句背得顺,涂得也顺。顿笔,想到自己的箭术,还有,那只老母鸡现在大概已经被厨子炖成汤了……
叹口气,问穆炎,“我什么时候能有那般的射术?”
穆炎不语,放了杯子。回身见我还是巴巴地盯着他,似乎略略不忍,道,“少则……十年。”
“十年就可以么?”穆炎显然挑少的来说了。不过十年后我不过三十一,不求听音辨位,如能百步穿杨,尚可谓年轻有为。
“日日习射。”穆炎补充了个条件。
这个也不难哦……
“穆炎你可知那寺御君今岁年纪几何?”
“二十又四。”
“他以箭术成名是哪年哪月的事?”
“十五神弓定边,十八拜国柱。”
“想来,当年战袍劲弓,旌旗烈马,横扫沙场,何等的豪迈悲壮。班师回朝,夹道欢歌,受封殿前,又是何等的英姿勃发。还有朝堂之上,左右斡旋,进退自如,砥柱如玉,更是何等的绝世难得。”刷刷疾写,“穆炎,今日就教你这里头的生字。”
穆炎未置可否。
一张绢涂满了一半,往上拉了些,继续涂。
“再所谓,少年将军风流箭……”我欣然神往,再来个美人如画,可是一等一的相配,何其养眼!
于是几笔勾了个仕女……
不忍睹目。罢了,幸亏没有画脸,背影总算看得出是个女子,再点一墨云髻,勾一束细腰,就算成了罢。
念头再转时,笔下却忽停,“不过,如此算来,他学步之时就习箭了啊……”
想必没有童年。
真是可怜的小孩子,怪不得如火的性子,竟有如冰的外现……
穆炎侧头细看我面色,微觉得不妥,出声诧异道,“公子?”
我摸摸脸,把不自觉间露出的同情表情收回去。
——价值观不一样,没法改了。
“寺御君一箭险些伤了公子,害得公子坠马,公子为何对他好感有加?”
“穆炎。”我抬头看定他,“那一箭,只是送我早日离了周治侯府。东平使君来访是大事,梁国朝堂权势变幻不可测,尚牵及相邻数国,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虽不涉军要,可谓微末如发,却也难保暗中有人要我性命。”
“公子何以得知?”穆炎不明。
“直觉。”我答,“宴上可见,他神色不动之时,天崩地裂也可平静无波,却对我颇有示好。何况他张弓蓄力之时,视线差了寸许,不曾落在我身上。虽不知他为何助我,于我而言,承情已是确然。”
穆炎沉默。
“对了,穆炎,我先头喝的酒,和他同一囊中的。为何他无恙,我却昏了?”
“抹在壶嘴外沿,公子想来触到了。”
“哦。”只要抹得精准,下药人即使就了壶嘴饮酒,也是可以方便避开的。
真是处处有学问。
“或者……”
“或者?!”还有别的办法?
“用了习惯的药物。”
我心里一紧,忍不住去看穆炎。
“你呢?”
还没想好,唇上一动,却已经问出口。
“寻常毒鸩,可比常人多支五倍时间。”
“穆炎。”
“公子有何吩咐?”
“……”
——为什么你的语气神色均可以无起无伏?
抱抱……

腊月初二。
马车晃悠悠走着,我窝在垫子堆里,怀抱了个小小暖炉,将车帘揭了一角,往外看。
冬已仲深,广袤的原野上,成片的枯草铺到天边,披了层青白冰霜。一丘丘低低的小山,坡度缓缓,起起伏伏,其上树林过半已经落叶,碰到松竹之类,也是绿得暗暗深沉。路边数簇黑褐的枝桠,光秃秃指向天空,在风里微摇,间或挑了几片顽固挂在枝头的残叶,红褐灰黄,衬得老皮更显粗黯。偶尔几只寒鸦,被我们这行人车马惊起,远远飞去,掠过云下,划破了灰蓝天空。
一片肃杀萧条。
“公子又在吹风了。”正旁君盘坐在对面,换过一卷竹简,一边问,“可要再添个手炉?”
侧背后伸出一只手,穆炎按到帘上,力道轻轻,却坚决,把车帘扣了回去。
“已经有两个了。”我松开手,收回目光,道。
“两个?”正旁君一时疑惑,从竹简上抬眼看了这边一眼,而后了然,笑,“不错,一个还大得很。”低头看了几字,忽而又笑出来,兴味道,“不错不错,的确不错,公子好打算,这个不烫不凉,不耗炭木不生熏烟,四季温热始终如一,能说会走还知人意……”
我听着他得越说越不着边际,侧头看看穆炎,却是局促,显然不习惯被人调侃。心下暗笑,虽然觉得他这般模样好玩难得,倒也只得清咳一声打断,生生扭转话题,“今早过了国界,不知现下往哪里去?”
“及晾城。”正旁君笑意不曾收敛,落在竹简上的目光却顿了一顿。
哎?及晾之约不是幌子一个么?而且,身为使君出使归来第一桩事难道不是回都复命?
“顺道及晾,而后东去祧都。”微微一乐,正旁君已经带过了那一瞬的破绽,“梁国宫廷有八段鱼,我大平国虽无此方,江河湖泊却产鱼甚多,其中尤以及晾为首。八条各色鲜鱼抵那一条,公子可想一尝?”
从他身上,尚感觉不到为敌之意。
至于算计,谁不是利用谁呢。譬如,我留了穆炎在身边,又哪里能说没有自私。
莫要过份就成。
而后,合作若顺利,相处也会愉快。
“午晚两餐,一餐一鱼。”举起左手,我竖起食指中指,而后勾了拇指,切出右手,“可吃四天。”点点头,勾唇笑答,“好。”
正旁君含笑点头,翻过几排竹简。
“还是——”我收手搂了暖炉,“八种鱼,八种做法,六十四顿,三十二天?”
正旁君手上一抖,嘴角一抽。
“不不不,正旁家无田地,亦无薄产,且尚有老父妻室幼子。”下一刻,对面的男子畅笑,连连摇头,拱拱手,答,“实乃有心无力,尚请公子见谅。”
“一日食炙为鲜,三日食炙为美,日日食炙则欲哭。”我放下大部分心来,这男子不会太过偏执,很多事也就不用担心,“正旁君自然以成人美事为上,倒是我糊涂了。”
看看身旁穆炎。
他眸子深黝,面色平静。
微微一笑。
你我,此番似乎撞了些好运了。

四十三
及晾城乃东平腹地鱼米之乡,繁华,竟胜了梁都好几分。
正平君果然没有食言,进了及晾辖地起,开始吃鱼。在及晾城主府中下榻时,已经尝过好几了。
并非精细绝伦,却新鲜,烹饪得当,厨工老到。难为他出使带的那个酒糟鼻,双下巴的厨子,一个人两只手,竟然能作出风味截然不同的五六种菜色。
腊月初七。
晨。
我起身不晚,正平君却已经等在厅里了。三个一起用完膳,他差了个随从去办事,只说是稍稍耽搁一会再启程。
坐着无事,四下张望,目光很快有了着落处。
窗外斜斜伸过来一枝红梅,两三根小桠,四五朵盛放,六七蕾半绽,八九粒含苞,十分应景。淡香似有似无,花影如剪如画,正是开得刚好。
“公子,可愿随正平去见个故人?”正平君轻轻拿几乎不离手的竹简敲敲桌子,唤我回神,“近在府中后院。”
他这一路来,唤我公子,或者时临,却绝口不曾用广湖二字。彼此心知肚明,我非广湖,广湖非我。
这故人,想必也不简单了。
我点了点头。

这院子,似乎并无人居住,有人做了最基本的修剪养护,却没有扫灰。
拱门雕花精致,却爬了些苔衣。院中所种皆是长绿植物,从松柏梅到我不怎么认得的藤蔓矮灌木。六分之一院子大的一个池子,不深,池中几支残荷,池旁一个凉亭,其上七八步长的小桥,曲折了一下,东西横跨。
房子坐南朝北,一厅,左右两室,再简单不过的格局。青纱糊的窗,竹篾遮搭。黑瓦灰墙,檐角尚挂了个空鸟笼。
正旁君前面领路,迈进了院子。
我朝穆炎示意,叫他在门口等,而后跟在正旁君后面进去。
绕过亭子,踏了五六米长的小径,两株白梅下,安安静静一尊墨玉碑。
“及晾城三年之约,并非无中生有。八年前,我游历梁国,结识周治侯,于他府中逢一少年,五月后定下此盟。”正旁君蹲身,替那坟掸了枯叶,拨开几条不细蔓。倒也不扯断,把它们缠到另一个方向去。“他姓程,名珲。”
知道我要做的只是听,我静立不语。
“于谋士而言,梁王逊平王甚,故有当年一别。两年后,我提前赴约,他被逼无奈,已成了梁王宫中人。
“再一年半,我出使梁国,借故要人。临走之时,寺御君奉王命,一箭射了他下马,我归期在即,他却重伤难行。而后,梁王只说他已死了,我虽不信,但音信全无,无从着手。
“到两年半前,寺御君战我大平军,阵前遣使,借机暗中送了他过来。”
正旁君起身,背影挺拔,却也萧索寂寥。
“他已灯枯油尽,只得了一年。尚有一弟,孪生,流落失散,据他所忆,自小憨淳。我自当好生替他相顾。平王待我甚重,散了画像于征外军中,治内民间,倒不难。只是,并无所获。
“本以为,既然性子……”
“既然性子憨傻,难免夭于乱世。”我接口,“原来,我刚刚出生之时,姓的是程。”
“你不知么?”
“四五岁之前,并未记事。此后十五年,正旁君已了然了罢?”
正旁君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哥哥么?”我蹲下身去,对着那尊墨玉碑看,一时觉得陌生。
却撇到,我身前,站着的人,玉色锦袍袖中,长指发颤不止。
“你得了那一年幸福,想必走得安然罢。若说有什么放不下……正旁君安好,寺御君安好,时临也安好,所以,尽可以放心了。”
却终究,不能说是弟弟了。
“寺御君他为何……罢了,食人禄忠人事。何况后来……”正旁君恨恨,怅惘长叹,话锋忽然一转,“但,尚有梁王泰然在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平王既有天下之志,正旁君有生之年何愁不能。只是,时机成熟了,莫错过就是了。日日担在心里,且不论与安康无半分好处,也不论他会不会不安心,尚有娇妻幼儿,家人一干,正旁君将他们至于何地?”
报仇真那么重要么?那我,是不是先得生剐了邓家,再废了梁长书,而后才能考虑别的?
“时临,言之易,为之难,虽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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