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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山顶上的传说-第7部分

小说: 山顶上的传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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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门把转动了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他先是看见了一束盛开的海棠花,然后看见了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和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 
  那是他又住进医院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走到他的床前。 
  “你找谁?” 
  “就找你。”她笑了笑,举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嘘—一偷来的,外面的花全开了。” 
  “可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看过你写的诗,”她说:“我都快会背了。” 
  “在哪儿?” 
  “别人那儿。” 
  “谁?” 
  “你认识,我也认识。你写得太忧伤了。有几首也不。”她不住地闻着那束花,“快,插在哪儿?” 
  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还在打牌,看书的还在看书,但声音都变小,目光都往他和她这边瞟。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太那个……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护士们会“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尔都干过什么?那本书里有没有类似的事?好像没有。冬妮娅不怎么样。花花草草算什么?似乎跟某种东西——譬如坚强——大相径庭……一瞬间,他脑子里聚集起无数概念和标准,但都是别人的脑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吗?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 
  “不,我不要,”他吭吭嗤嗤地说。 
  “嗯?”她一愣。“就是给你摘的,外面的花都开啦!”她强调着另一回事。 
  “我……不喜欢花。再说,也没地方插……” 
  那还是把爱情和英雄对立起来的年代。那还是把英雄和坚强等同起来、同时又把坚强和禁欲等同起来的年代。把爱情惭愧地藏起来,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伤残人的模型就是保尔(虽然保尔很会谈恋爱),就是钢铁(又黑又冷就像个英雄了)。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残疾,就更想作个英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尊,另一方面是为了寻到一面盾牌。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挡住很多东西,甚至抵挡你自己的心…… 
  她把那束海棠花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 
  那天她没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海棠花又要开了吧? 
  他艰难地走着,望着远近一些黑黝黝的树枝。 
  也别总觉得自己命运不好,他想。“对上帝也应该公平些。”他对自己叨咕了一句。谁也有走运的时候,人们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运的时候。他想:我曾经真是挺走运! 
  他本来是掉进了一眼桔井,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了人声。他差点儿给错过了,差点儿当了一位井底的英雄,为了一些概念,差点儿扼杀了自己的心。真是轮到了他走运:她过了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直到他发现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认了一个“英雄”按说是不该承认的事、后来有一次又说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说她当时差点儿哭出来,“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个看园子的人老不走……”她说。他想,他那时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却又会演杂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谁也别模仿谁,大家都按着心愿去走。像她那样。 
  ……她轻声地哼唱着那支歌,站在他那间小屋的窗前,背对着他。天上正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像是一架电子琴。无论是“地”还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听。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树墩,青草地上的小牛犊,周围是夏天的桦树林,白色的树干上有眼睛一样的裂纹…… 
  他躺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希望她永远是欢快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轻拨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间斜阳。还是住在医院时写的。后来被她看见了。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用钢笔在手背上乱画着,写着:人间、人间、人间……“你干吗这么想呀?”她问。“瞎写着玩的,”他说。现在他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永远不要真弄懂那样的诗。 
  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乱响。 
  她转过身来:“要我帮忙吗?”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吗?”她的脸有点红。 
  他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为了她的欢快,做点什么事情。鸽哨声时远时近。天象海,鸽子象白帆。小时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校,早晨,窗外的太阳晃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传来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他就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吵也不闹,瞪着眼睛听……世界是那样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境,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觉。 
  他走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条河,映出路两边的景物。洒水车刚过去。路两旁的店铺早都关了门。只有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没有上板,桔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披着长纱的新娘。他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儿。橱窗里的新郎太严肃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参加葬礼。 
  …… 
  “咱俩谁先死呢?” 
  “这要看怎么说了。” 
  “你尽是歪门邪道。用你的心说!”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么说了。” 
  “还怎么说?” 
  “用脑子说。用脑子说,你先死。” 
  “你说什么?!好哇!” 
  “哎哟哎哟,慢掐,要掐就掐腿,别掐胳膊,留下一样好的!” 
  “你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对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会:“那……那还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别。还不如一块呢,同时……” 
  “嗬,那可得看运气。” 
  她忽然大笑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呀!” 
  他离开那橱窗,继续往前走。 
  安静的大道上响着他蹒跚的脚步声。 
  他又摸出那枚硬币,一抛,让它顺着平坦的路面向前滚去。“要……‘麦穗’!”他心里说。走近一看,真是“麦穗”。可惜事先并没有算点什么。不过,说对了总是吉利的。他总爱抛硬币,遇上什么不好判断的事他就想起抛硬币。有一回“点子”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扫街的老头给它找了个大夫。给“点子”吃了药,老头和他坐在“点子”旁边。还能干点什么呢?该干的都干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抛开了硬币。“您不信这玩意儿?”闲得没事,他问老头。“干吗不信?”老头说:“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这条路,还有这几座楼,怎么这么眼熟?还有那根大烟囱。噢!他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他和她一起来过。是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有一道长满了野草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一条绿荫盖顶的弯曲的小路,还有一座大铜钟。大铜钟半截埋进了土里,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儿,为了向人们提醒点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十个。”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总在做梦。” 
  “说真的!” 
  “嗯,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小公园里走,路两边是,”他指指路两边的树,“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不知道。” 
  “两边是‘不知道’,开着毛茸茸的花,遮在我们头顶上。后来,你说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十个。” 
  “你就瞎编吧。” 
  他想:真不是瞎编。现在就像是做梦。 
  “梦没梦见你兜里还藏了一包烟,后来发现没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几乎一整包烟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刚抽了一根儿!” 
  “等你抽了二十根儿,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大铜钟,钟旁边有个老头儿,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你看,那老头儿在看什么。” 
  那老头儿望着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一对挨得很近的恋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话来说:“你梦见了什么?” 
  他本能地感到,他与她之间,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线,超越了,会是灾难。 
  “噢,我梦见你死了。” 
  “唷,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黄,眼睛的颜色很深。她身后是一片安静的草地。树林里有人在吹号,圆号,时断时续,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游。 
  许久,她似乎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说:“我说的是另一个《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知道吗?白雪公主死了,王子赶来,吻了她,她就又活了。不过不完全一样……” 
  “当然知道,那个老妖婆配了一种毒药,想……”突然,他明白了,知道她做了一个什么梦了,知道自已是怎么活的了。心里忽地一下儿,说不清是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真心是逃避不了的,不管你用什么危险来警告。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他觉得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眼前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微风,这样的落日,远处古殿的檐头也站着几只鸽子……可他以前分明没有到这小公园来过。但愿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但愿这是来世的征兆。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他一定要再找到她。这辈子不行。这辈子全是梦。全是不应该。不应该拖累别人;不应该耽误了她;不应该使她们家为他而不和睦……不应该,不应该!活得不应该,死还是不应该! 
  他们坐在那道荒草丛生的土岗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下沉。他们都不说话。姑娘没有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要是我能把小说写好,要是我能像保尔似的成了个英雄,也许她父母就能同意她跟我…… 
  那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当年那种冲动有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而想成为英雄,这动机很原始,也很纯洁。 
  风更大了,云层被扯散了。星星真多。 
  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也什么都没写好,写是写了不少,没有发表过。可笑的是,他那时不知道,即便他把小说写好,成了保尔式的英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那两位老人,怎么说呢?绝不趋炎附势,但却有些专横…… 
  ……但他还是写了,似乎只是为了心有个着落…… 
  可是他总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互相看得见对方在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声音。墙很高,又很滑,爬不上去,也打不碎。她指指前边,他俩开始往前跑,想找到一个大门或者一个缺口。都没有。那墙也没有尽头。他猛地挥拳朝那墙打去……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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