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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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看了这三道题目,很不自在,闷闷的坐了一会,免不得想要落笔,毫无思路,连破承也没有一句,不觉精神困倦,就伏在号板上合眼睡去。只听有人唤道:“宝玉还不快做文字。”
睁眼一道金光,显出他失去的通灵宝玉在号板上定定悬着,便觉文思泉涌,汩汩而来。也不留心去看那块玉,趁着亮光展开卷子,拈笔直书,竟如夙构一般,顷刻间三篇落稿。抬起头来,见天色大明,那块玉已不见了。重又研墨照稿誊清,从头至尾念了一遍,颇觉得意。诗题是:“此日中流自在行”,宝玉素长于此,越发机神流利,一挥而就。
正打点上去交卷,因号门未开,且在自己号中坐等片时。
忽听得同号里头喧嚷起来,说:“这一个人吊死得奇,怎么好好的坐着,把绳子套住脖子里就会死了”宝玉不信有这件事,便出号踱将过去,已有许多人拿了他这本卷子在那里瞧。宝玉挤不进去,只得站立在人圈外面,听一个人笑道:“你们看,刚写上题目没做一句文字,倒有闲情逸致填起词曲来了。”说着,一头念道:
泪烛催何急,冰蚕冻欲僵,回廊步(屉木)空留响。可记得,小犬吠,花阴觑纱窗月上。奴也曾,汉皋贻玉佩,洛浦解明珰。谁料你,鸳鸯双锁春风稳,忘却了,蝴蝶三更夜梦长。都因是,结下的前生孽帐。到如今,只落得珠沉玉碎增惆怅。休思想,高攀蟾窟桂枝香。调寄《世难容》
宝玉听那一个人念毕,旁边的人都哄然道:“这是干了负心事,冤魂到场里来索命,附在身上写的。”当下纷纷议论,早有号军回明了号官,禀了监临。就有许多人进号来,把这个人抱放在地上,摸他胸前犹温,赶紧提发的提发,擦胸的擦胸,又拿官桂散用笔管吹入两耳,再灌姜汤。那人命不该绝,渐渐苏醒,正值开门放牌,便命号军背至号门外,交给打扫夫背出。
有人认明,抬回场内查明坐号贴示。
再讲宝玉听见此事,心跳不止,连忙上去缴了卷子,走出头门。李贵领了焙茗、锄药等四个小子早在门外伺候,见宝玉出来了,便引上了车,先回寓所。因贾兰尚未出场,留几个家人小厮等候。焙茗等先送宝玉回寓,早煎好参汤端与宝玉喝了。
宝玉无精打采的躺在炕上,焙茗上来问话,宝玉只是嫌烦,打发他走开。只想场中之事,一定他也和什么人有了私情,后来另缔婚姻,害那女子不知怎么样死了。怨不得他来索命,那女子有这样词笔,也是隽慧不凡的,死了岂不可惜!这不是我和林妹妹一样的故事吗?虽然我与林妹妹毫无苟且之事,但他词句内也不过花前月下,情去情来,没有写玷污那女子的实迹。
这负盟之处,已经过不去了。我再进二三场,倘林妹妹也像这样找我来了,出那么的丑,岂不是求荣反辱?宝玉一个人躺着盘算,直等到黄昏后,贾兰也回来了。宝玉勉强起身问了几句场里头的话,说:“你也赶得快,今儿就出来了。”贾兰答道:“侄儿不过敷衍完篇而已,就挨到明儿晚上出来,也是这个样儿。”宝玉笑道:“很难为你了。”一时便叫端饭,小厮们连忙应着,端上饭来。宝玉点景用了些,各自安歇。
次日起身,宝玉对贾兰道:“明儿你一个人进去,我可进了这头场就算了。”贾兰听说,只道宝玉做的文章不得意,所以不高兴,便道:“咱们没有犯规贴出,好歹进了三场就算完了一件事,中不中随他。二叔叔既然不高兴,侄儿也要回去了。”
宝玉道:“你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又何必看我样儿呢。”
贾兰再三劝宝玉完场,宝玉想到:此番原非专为功名而来,半途而废回去,一来对不住家里,二来此愿何时得了?况且我正想见林妹妹,如今林妹妹果然寻到场里来,见了他正好诉诉我的委曲,还怕死吗?于是转想过来,依旧打点进常只见焙茗进来回道:“琏二奶奶打发兴儿送来两支库参,还有些吃食东西。”宝玉点头道:“你去收拾了,叫兴儿回去道谢。”焙茗出去自与兴儿叙话,一面收拾东西。见院子里走出一个邻居家女人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身材枭娜,一张瓜子脸儿有几分姿色。那女子溜了兴儿一眼,带笑不笑的自出去了。焙茗便向兴儿道:“这个女人你认识他吗?”兴儿笑了一笑,也不答言,坐了一会走了。寿儿对焙茗道:“刚才出去这个女人你不认得他吗?他就是多浑虫女人的妹子。娘家住在杨梅竹斜街,早与兴儿有一手的,前年嫁给一个姓钱的,在工部里当贴写。兴儿还去走动呢,兴儿求了他二爷,工程上还给他拉拢好些事情。住在这里左边拐弯儿上不远。兴儿出去,这会儿只怕还在他家里。你只当去找兴儿,叫他给你拉根桑条。可好不好?”焙茗道:“好话,李大爷查察得紧,饶是安分守法在这里还叫我们少喝酒、耍钱。别去闹乱儿,安安静静过了这几天,回到府里去,等下班的日子有钱,那一个门子里去花不了。”寿儿道:“我不过这样瞎说罢哩,当真叫你去闯乱儿吗!”话未说完,见双瑞进来,焙茗问道:“那里去了这半天,别偏了我们到好地方去逛来。”双瑞道:“那里的话,我替二爷测一字,拈着个‘仙’字。他说人立山旁,定然高捷,今科是恭喜的。咱们兴兴头头要喝二爷的喜酒,还要讨赏。”焙茗接口道:“二爷中了”,说着把大拇指一伸,指着自己道,“第一个是我的功劳”。寿儿问道:“怎么说是你的功劳?”焙茗道:“伺候二爷上家塾念书才得中举,不是我的功劳吗?”
锄药道:“先在家学里,原亏你听了蔷哥儿的调拨,闹起事来。
不是李大爷在那里张罗得快,二爷也等不到这会儿才挂名金榜,那两块砚儿飞过来,倒早已头角峥嵘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不说焙茗一众人耍笑,讲到宝玉进了二三场,并无可纪之事。到了十五日傍晚,宝玉与贾兰都出了常是夜不在寓所耽搁,当时赶回这里。
贾母因宝钗来做媳妇过第一个中秋,想热闹一天,打发人去接湘云、迎春。湘云推辞,这里又叫人去接才来了。贾母因园子里冷静,不高兴到园子里去,就在自己院子里月台上摆了两席酒,坐的是史湘云、邢岫烟、迎春、探春、惜春、王夫人、李纨、凤姐、宝钗这几个人,陪着贾母赏月。薛姨妈因家里有事没去请他,邢夫人因感冒着也没过来。大家陪贾母喝了几杯酒。贾母想起,年年过中秋有黛玉,今年回南去了,宝玉又不在跟前,虽有凤姐等轮流把盏,说长道短与贾母取乐,终觉没兴,坐了一会,先去睡了。王夫人见贾母走后,也起身回到自己屋里歇着。惟有湘云还高兴,与众姊妹猜枚行令。
正在热闹,见宝玉同兰哥儿回来,先到贾母屋里去请了安。
贾母甚是欢喜,问了几句话,叫出去同他们喝酒热闹。宝玉趁空儿关照了湘云几句话。宝玉见了凤姐,便拉着兰哥儿一同过去道谢。凤姐道:“我早就收拾出来,等你们出门的时候倒浑忘了,前儿叫兴儿送去的。”说着,众人让坐。宝玉因从小和姑娘们成群作伴惯的,不比别一个,做亲后仍无避忌,便同贾兰入席,随便坐下。丫头们添送杯箸,团圆聚坐。贾兰不耐久坐,先拉了他母亲回园子里去了。
这里,探春道:“你们看,耿耿银河,碧天如水,今年的月色何如?”湘云道:“月色虽佳,到底不如去年在凸碧山庄的畅饮。”探春道:“早知道二哥哥今夜就出场赶回来的,我们鼓舞老太太起来,依旧摆到园子里去才乐呢。”湘云想到上年和黛玉在卷篷底下韵事,不禁脱口而出道:“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探春钉了他一眼,那知宝玉听了,已止不住一阵心酸。霎时掉下泪来,又怕被人看见,只得低下头去,用衣襟拭了泪痕。湘云瞧着,把邢岫烟的嘱咐,一时口头留不住的话,好比骨鲠在喉,欲茹不得,欲吐为难,勉强周旋世故,在丫头们手里接过酒壶向宝玉斟了一杯酒,道:“请干了这杯状元红,专等重阳佳节,耳听捷音。”宝玉只得起身,接过酒去饮了。探春笑道:“二哥哥喝了史大妹妹的,我们一递一杯都要干的呢?”正在说笑,只见鸳鸯走来道:“老太太说宝玉这几天也乏了,别多喝酒,早些去安歇,养养神,明儿月亮也是好的,还要乐呢。姑娘、奶奶们高兴,再多坐一会儿。”
宝玉因心头有事,本是勉强应酬,听见贾母吩咐,便道:“少陪你们。”起身走了。凤姐便拉鸳鸯坐下,灌了他几杯酒,大家点景用了些饭,各自散去。
再说,宝玉的行李物件,先已交代进去。袭人一一检点明白,伺候宝玉安歇。次日饭后,宝玉将头场的三篇文字端楷誊好,来到代儒处,送与评阅。代儒便问:“你自己做的,还是遇着了对题,你肚子里记得,就在场里写的?”宝玉道:“实是自己做的,并非抄袭旧文。”代儒点头道:“这几篇文章,局警词炼,气足神完,原像是一手出的。照你平日的本领,还没到此地步。不料你一病之后,学问倒长进了。”说着,又捻须笑道:“很有想头。”宝玉便问:“兰哥儿的,太爷见过了没有?”代儒道:“早上见过,比你的自然差得远了,也算亏他的。”当下,宝玉告辞回来。
贾母还要备席宴月,问宝玉在那一个地方好?宝玉因潇湘馆在园,已视大观园为恨地,要依旧摆在贾母院子里。凤姐、宝钗两个人深恐宝玉进了园,生出一番枝节。今听了宝玉的话,彼此放心。是晚,又聚饮至三更而散。连日无话。
宝玉惟盼望揭晓之日,榜上有名。等至初九,是辰日,都知宝玉场中得意,初八日夜里,从头门上起,至垂花门止,上班的家人小厮,至老婆子们都像除夕守岁一般,耍钱的耍钱,喝酒的喝酒,不敢睡觉。等至五更以后,果有报录人等拥进府来,一棒锣声,直到荣禧堂上,高贴报条,宝玉中了第五名举人。各处早已点得灯烛辉煌。老婆子们往里头报喜。惟贾母处不去惊动,其余王夫人各处都已知道。贾琏起来,命林之孝等端正开发赏封,一面吩咐厨房备办酒席,犒赏报子。接着,有平日来往公卿世家,并贾政的同寅交好,以及亲族人等,都来道喜,自有贾珍过来,与贾琏分头酬应。
那日领了鹿鸣宴回来,洞开贾氏祠堂门,摆宴祭祖。宝玉穿了公服,至祠堂家庙行礼。顺便到宁府一走,又去见了贾赦夫妇。然后回来,到贾母、王夫人处,都磕了头,再与贾琏、凤姐并李纨,就在王夫人屋里见了。贾环、贾兰也来与宝玉叩喜,宝玉安慰了贾兰几句话。便叫了名班,连日唱戏、宴客已毕。
这一天家宴,止有宁荣两府内眷,除薛姨妈、史湘云二人,其余并无外客。戏台搬到荣禧堂后面,内眷们往来便易,翻轩下一溜挂了堂帘。因连日宴客酬应劳乏,这一天改了早席,免得熬夜。摆了四席,以次而坐。薛姨妈与贾母互相推让,点定了戏,开场演唱。
贾母与王夫人心中甚乐,连薛姨妈亦因宝玉青年高捷,暗喜宝钗金玉姻缘,相当相对,便举杯向贾母:“今儿是宝哥儿的喜酒,老太太该多喝一杯。老太太那么样疼他,难得宝哥儿巴结的早早中了举。老太太见了也喜欢喜欢。可见先前并不是真不肯念书,因他老爷期望之心太重,总嫌他不肯用功,可也是委曲他的。”贾母听了,越发欢喜道:“姨太太说的话,就同我一样心肠。宝玉真不肯念书,这个举人那里来的呢?他小时候虽是有些淘气,瞧他并不是没出息的,不必管的他太严,倒把这一个人拘束坏了。如果生成的下流种子,就打死了他,那一辈子也变不过来的。”凤姐趁着笑道:“老祖宗的酒自然该喝,姨妈也该多喝一杯呢。宝兄弟害了这场病,不是姨妈疼他,允了这句话,宝妹妹好意思自己跑过来给宝兄弟冲喜?把病冲好了,才得下场中举呢。”宝钗听了,嗔着凤姐多说话,便道:“那有像你这张嘴混说的。”贾母一面道:“凤哥儿说的不错,你快去敬姨太太一杯。”探春笑对宝钗道:“宝姊姊,你怪凤姊姊说的话,老太太还夸他呢。”
探春话未完,湘云接口道:“正是,我们尽仔瞧戏玩儿,忘了敬二哥哥一杯喜酒。”说着,便提了壶来敬宝玉。于是姊妹们并李纨、凤姐挨次都与宝玉贺喜。末后,轮到宝钗,只是不动。众人越发要和他取笑,催逼着与宝玉敬酒。宝钗便带笑不笑的,扯回头去说道:“我是从来不会给人家斟酒的。”湘云道:“前年二哥哥生日那一天夜里头,我们庆寿玩儿,宝姊姊你不记得行令掣签,你掣的签上写着什么‘艳冠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