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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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把解放前写的东西只当作是“语文练习”,希望今后所写的东西,“能成为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的习作。”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甩掉阻碍前进步伐的“老作家”这个包袱,“才能虚心地接受批评,才能得到文艺的新生命。”54其实这也是当时大多数自认小资产阶级自由文人和民主个人主义者们自觉接受思想改造的共同心声。
1950年7月14日中午,周恩来宴请老舍时,问他有什么创作计划。老舍说他已基本写完话剧《方珍珠》,青年艺术剧院正在排演。他打算马上动笔再写一部以龙须沟的变迁为题材的话剧,通过新旧社会的对比,歌颂毛主席、共产党和新政府。并说已约好,第二天就上金鱼池、龙须沟实地采访。55他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为新社会的新气象新事物,使他不能不动心。他自然要歌颂这新社会的新事物,他感到自己有了“向来没有的爱社会国家的热情。”56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对政府的感激与钦佩”57之情,老舍写出了话剧《龙须沟》,并因为它的成功上演,1951年12月21日,老舍在授奖现场热烈的掌声中,从北京市市长彭真手里接过了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奖状。奖状的全文是:“老舍先生的名著《龙须沟》,生动地表现了市政建设为全体人民、特别是劳动人民服务的方针和对劳动人民实际生活的深刻关系;对教育广大人民和政府干部,有光辉的贡献。特授予老舍先生以人民艺术家的荣誉奖状。”老舍当即感动地表示:“今后一定更加努力写作,争取作文艺界的模范。”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谦逊地说:“不是人民的时代,我成不了人民艺术家。”“没有北京人民当家作主后发挥的建设祖国的热情,我写不出《龙须沟》。所以,这荣誉不是我个人的,是属于整个北京的劳动人民的!58更为重要的是,老舍从这个荣誉中感受到,写作三十年来,他“只有在最近的五年中的新社会里”“才得到一个作家应得的尊重。”59史景迁认为,老舍回国前“顾虑重重”,但“他很快就转而适应社会主义现实的新要求,而且颇为成功。”《龙须沟》“描述了北京一条污水河沟两岸穷人的悲惨生活。这一作品的主题巧妙地暗示了新旧中国的鲜明对照:1949年以前,臭水沟两岸的居民过着梦魇一般的生活——疾病蔓延,时常有人溺水身亡。居民生活不仅受当地的一些地痞恶霸操纵,还要受贪婪的国民党政府盘剥,政府非但不治理河道,还向已经身处绝境的居民征收‘卫生捐’。与此相反,共产党清理了河道,为穷人找到了工作,还铲除了霸道的恶棍,实实在在地净化了两岸居民的生活环境。”60这其实是老舍新旧两种心境对比的真实写照。
“人民艺术家”(1949—1956)(5)
1950年10月1日,是老舍回国后的第一个国庆。这一天,他写下了一篇决心书式的文字《写于一九五0年十月一日》,抒发自己那份获得了写作自由的孩子般的狂喜:“我恢复了写家的尊严,可以抬着头走路了,可以自由的走路了,我的头不再发昏。”“现在,穷人翻了身,我必须给他们写作,这是多么高兴的事呢!而且,写得不够啊;我恨自己只有一只手会写字!我也可以骂我所憎恶的人了,连反动派的义父美国流氓也可以骂了——当初,在重庆的时候,骂日本侵略者都须有个分寸啊!“从前,社会与我的中间砌着一堵高墙。现在,社会上的一切是我写作的泉源。”“两相比较,这个变动太大了,我的喜悦也就变成一团火,燃烧着我的心,催着我写作。”61“新社会激励全国的作家奋发写作,每一位作家都在辛勤耕耘。”62
老舍从心里往外爱这个新社会,他说是新社会这座大学校,使向来洁身自好、文文雅雅的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愿在这个学校里作个肯有心学习的学生。”在回国的第一年里,“社会上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有使我兴奋与欢呼的事情发生。”是群众的力量和义愤感染了他,教他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书生的本色变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样的书生!63
没有理由说,老舍的思想检查不深刻。他认为自己以前只是“仗着一点小聪明和一点善于运用语言的才力”来支持写作。他虽然在作品中描写了他所同情的穷人,“可是不能描写穷人造反。”那是因为他不十分明白革命的道理,更不了解革命的真实情况。而且,他还曾以为革命是多事,对想象中的革命者发出过嘲笑。64他虽然没有反对过革命,“可是我没有原则的幽默,就无可原谅的发扬了敷衍苟安,混过一天是一天的‘精神’,这多么危险!假如现在我还不及时的去学习思想,改造思想,我便是自暴自弃,自绝于人民与人民革命。”65
应该说,老舍还是清醒的,他认识到“由旧的社会走入新的社会,很难一下子就完全‘整旧如新’。”但他有信心把文艺变成革命的工具和武器。他要“站在革命的战线上,打倒反革命——先扫除自己心中积累了五十多年的垃圾,而后勇敢直前的打与人民为敌的思想与人物。”他要拼命“歌颂今天社会的新人新事。”66
同时,老舍也是十分坦诚的。通过参加北京文艺界的思想改造学习,认识到文艺必须为人民服务。而且,假如只是为参加学习而学习,没有为思想改造而学习的热情与决心,就得不到很多的好处。只有从思想上改造好了自己,才能搞好工作。67所以,很自然的,“解放后,我的作品(且先不管写的好坏)几乎没有一篇不是配合着政治任务写成的。”68
有趣而意味深长的是,已经开始骂国民党反动派的“义父流氓”——美国的老舍,回国以后,却一直保持着与他在美国由赛珍珠推荐的第二位版权代理人大卫·劳埃得的通信。通信的文字,比他当时写的许多意识形态化的文章,要平实朴素得多。他无需向美国人表什么忠心,只需表达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就够了:“回到北京后,我一直忙于读书和写作。本想到各处多走走,多看看,好为写作搜集些素材,但坐骨神经一直疼得厉害,结果我只好呆在家里,在阅读中获得新知识。”他周围的亲人们“全都非常喜欢这个对人民真好的新政府。”69“北京现在很好,通货膨胀已经过去,人人都感到欢欣鼓舞。食物也充足。人们开始爱新政府了。”70他还向劳埃得表明,“中国人民弄不清美国政府为什么要反对北京的好政府,而支持台湾的坏政府。”71
更值得注意和难以思议的是,老舍还致信美国作家协会的罗伯特·兰得,同意接受美国“作家指导”的邀请,加入“美国作家协会”,并答应每年交纳15美元的会费。72倘若此举在1966年的“八·二三事件”中被人揭发出来,那比指控单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卖给美国要大逆不道得多。“文革”时期的北京市文联在1967年编印了《从两个司令部的斗争看北京市文联这个裴多菲俱乐部——北京市文联1949—1966年5月大事记》,它并未记载下老舍的这一“罪行”,可见老舍此事进行得非常隐秘。《大事记》倒是没放过那件事:“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老舍在美国出卖他的《骆驼祥子》,混到1950年回国。彭真、周扬、李伯钊等人视为珍宝,安排在北京市。老舍也抓‘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他大写太平歌词‘文章会’。他的口号是:‘再没有比成功再成功的了。’就是说只要成了名成了家,就是好样的。十足的资产阶级实用主义的哲学。同时,他在廼兹府买下房子,招兵买马,大肆拉拢。三教九流,无所不至其极。后来把一些人安插在文联及所属团体中。”73
有一点必须指出来,回到新中国的老舍异常活跃。他所从事的一切活动都与前述乔志高或赵浩生的所谓“三不原则”背道而驰。不仅如此,老舍甚至是乐此不疲。“在从前,闷在家中坐,还怕祸从天上来。现在,我可以参加多少多少社会活动。”74“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去参加各种集会与活动,去听去看,并发表意见。”75“因为办事,我可以多接触人,多看到事情,多参加会议。这就使我有了生活,而且是新的生活。”76“全国‘文协’及北京市文联布置的各种学习,我必参加。各方面组织的报告,只要约我,我必去听。”77
“人民艺术家”(1949—1956)(6)
不用说,这一定是老舍此时的真实心态,没有半点故弄玄虚的“矫情”。我想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他感到这个新政权实行的是真正的民主政治,他以为自己所做的每一项工作,都属于民主政治的施政程序。1951年10月,老舍的二幕六场话剧《一家代表》中那位自由知识分子的父亲程善恒一些耐人寻味的台词,今天回眸来看,它何尝不是老舍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他分明是在拿自己现身说法,他何尝不是像恨透了独裁政治、虚假选举,但对共产党还并不了解的程善恒一样,“不管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只要谁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我就拥护谁!78可同时,尚“心里有了鬼”的他,“心里有一套旧道理,我要一说新的呀,就觉得那是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而去假充前进!79他何尝不是像“五体投地的佩服了毛主席”的程善恒一样,“只要政府实行民主,我就破出老命去拥护!这真是民主呀?不要叫我又失望哟!80他又何尝不是像开始自觉“改造自己”、“拥护民主,宣传民主”,最终也当选为人民代表的程善恒一样,切身感受到,“我算没白活这一辈子,我看见了真正的民主政治!81
更意味深长的是,从对这个舞台艺术形象的“人物介绍”中,也似乎能隐约见出老舍的身影:“男,五十四岁。北京人。他颇有学问,作过不大不小的官。因见官场龌龊,乃改入学界,教大学,也作中学校长,他好说话,而且直言无隐,故不合时宜。在政治思想上,他倾向民主,痛恨蒋匪的口说民主而实行法西斯主义的专暴。”821951年,老舍时年52岁,与程善恒几乎同龄。重要的是,从经历、性情和政治倾向上来看,两人更为相似。老舍在《我怎么写〈一家代表〉》中也如是说,一家四口四个主要人物“在我的剧本中的任务是做代表,为民主政治效力。我自己也是北京市人民代表会议的代表,所以我就把我的经验分配到他们四口人身上,仿佛是我的化身。”不过,老舍刻意声明,“虽然是化身,他们可都各有个的历史与性格,于是说话行事就各有特色,并不像四个傀儡。”但老舍写作的初衷的确是希望“借着这短短的话剧,……能尽一点扩大民主政治影响的宣传责任。”他反复强调,“民主政治是咱们新国家建国的基础,顶要紧。”“民主政治是立国的基础,而不是只为给某几个人带来荣耀的。”“他们也必须渴望民主政治,然后见到了民主政治的实现,才能热情的拥护。”83
因而,如果真有老舍所谓的“三不原则”,也许这里只剩下了一种解释:那可能是老舍回国前故意释放的烟雾。像陈纪滢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还坚持以为,老舍“从美国搭船,在1949年初,抵达香港,当时不知是回大陆好呢,还是来台湾?徘徊在这决定命运的歧路上。”84所以,即便真有“三不”,老舍从一踏上新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就主动放弃了。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出丝毫违背了“三不原则”的不快意。相反,恰如他一篇文章的题目所说,他是“高高兴兴的活着”。“不错,办事会占去我的写作时间;可是,我若有充足的写作时间,而对社会毫无所知,只闭着眼空想,瞪着眼乱写,写出来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不是浪费笔墨,斩断自己的文艺生命,对不起新社会么?……以后,我还是不怕忙,不怕事,而要高高兴兴的忙,诚诚恳恳的办事,好从事理人情中找倒写作的资料,写出结结实实的作品来。”85
到1953年的时候,心气颇高的老舍尚自得于自己分身有术。当时,他的职务,连政府带群众团体的,“头衔”已有20个。但他还是“老”作家里没有扔掉笔的一个。那是因为他想出了一个手不离笔的办法。“办法很简单:坚持每天上午写作,下午才去开会、办公。”到了晚上,已是筋疲力荆86
不过,似乎是从1954起,老舍对于参加和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活动,做报告,耗去了他太多的时间,终日忙忙碌碌,顾此失彼,而抱怨不已。对老舍来说,时间等同与生命,他在1944年写的《过年》一文中慨叹,“时间最狠毒,它不宽让给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