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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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牛鬼蛇神”的名单。从这一天开始,“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破四旧”运动开始遍及全国各个城市、乡镇。据资料统计,在“破四旧”最高潮的8月下旬到9月底的40天时间里,仅北京市就有1700多人被打死,33600多户被抄家,84000多名所谓“五类分子”被赶出北京。作家老舍便是这些受难者中的一员。165
历史叙述中的“八·二三”事件(4)
口述史下“八·二三事件”中的老舍现在已无法知道老舍对以上发生的诸多历史细节到底有无了解,了解多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如果说他对意识形态高层斗争的内幕知之甚少,对北大、清华内部的具体情形与红卫兵组织的发迹等,也不甚了了,但对发生在身边文艺界的一切,至少像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及后来的《三家村札记》,心里该是不会没有想法和判断的。遗憾的是,心理学的推测无法作为研究历史的充分依据。当我试图追述、分析、研究1966年北京市文联直接导致“老舍之死”的“八·二三事件”时,却发现文献的史料相当匮乏。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要还原这个历史现场几乎是不可能的,似乎那一天的历史仅仅剩下了“八·二三事件”这个历史名词。十余年的追踪采访,透过与“老舍之死”相关的20几位历史当事人的口述,在我的脑中,历史的轮廓不仅没有变得清晰起来,反而愈加模糊了。但至少他们的“活”的历史记忆,可以保留“八·二三事件”哪怕只有真实的一隅。
以上述毛泽东于1966年8月5日在中南海贴出《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为例,不论是高皋、严家其在他们合著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及其他版本的“文革”史里,还是有关的“文革”叙述在我幼年记忆里留下的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都认为那肯定是历史的唯一真实。直到我从王年一的文章《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里,第一次看到另一种描述,才对那个“唯一”心有存疑。王年一说:“这不符合事实。1966年8月5日,毛泽东用铅笔在一张1966年6月2日《北京日报》上写了这张‘大字报’,写在《北京日报》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边角上,无标题。毛泽东的秘书徐业夫用毛笔誊清。这张‘大字报’从未贴出过。8月7日晨3时,毛泽东在誊清稿上改动了几个字,加标题。当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印发。”166仅仅这样一件通过对历史文献的“考古发掘”就极容易考证出来的重大历史政治事件,两个版本到底哪个是“唯一”,在人们已经根深蒂固的“记忆”里一时很难廓清。历史仿佛一瞬间被打碎,变得什么都不是了,只留下不同叙述者的叙述。再具体到人们“记忆”里的老舍在“八·二三”,以及老舍投湖自杀以前后的情形,以及最后尸体到底是谁打捞的,就更是这样。它似乎暗示着,重构真实的历史似乎是徒劳的。我也因此陷入一种深深的学术困惑,因为就导致“老舍之死”的“八·二三事件”来说,几乎在每一点上,都存在着由不同的历史叙述导引出不同的分析和结论的可能,而每一种由简单的分析做出的武断的结论,都有可能将历史带入歧途。我越来越觉得,历史的谜团本身就是结论。因而,我只能将历史亲历者们“记忆”里的历史叙述分别陈列出来,构成一个注定要与历史真实的“八·二三事件”有所区别的“新历史”——每一个历史叙述者的历史。
做口述史的同道贺黎、杨健,在采写他们的口述史《无罪流放——66位知识分子五·七干校告白》一书时,与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产生了同样的感触,并采取了同样的操作:“正因为是个人经历的讲述,其中一些话语,由于讲述者本人的经历和当时所处的环境,是完全合理出现的。我们决定不做删改。同时,也由于个人的局限,看问题看他人的角度不同,所以在涉及某事某人时,每个讲述者都有自己的‘版本’。我们无法一一考证,也无意为他们所讲述的某个事件做出结论。只要事实存在,读历史的目的便已达到。”167以下是我对“老舍之死”不同“版本”的陈列:一、在上述那样一个错综复杂、每天都瞬息万变的政治背景下,老舍为什么还要在“八·二三”那天来单位上班,参加北京市文联的“文化大革命”?
这要先从老舍在“八·二三”之前的身体、心理与精神状态切入。老舍年谱记载1966年7月31日至8月16日,老舍因病住北京医院进行检查与治疗。据有“文献史料”意味的《北京医院病历记录》记载老舍的入院情况是:“患者有慢性咳嗽10多年,咯血5天入院。入院后给予青、链霉素、止血剂等治疗,咯血、咳嗽渐停。……考虑咯血是由于慢性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所致。……建议:1、避免感冒,戒烟;2、继续服用降压药物。主治医师、住院医师:杨虎生。”168这至少能说明老舍当时的身体状况很差。
8月初,应该是住院检查期间,老舍与老友臧克家通过一次电话。(关纪新在《老舍评传》中描述的是“7月下旬的一天”,是在老舍住院治疗以前。)他在电话中声音低颤地说:“我这些天,身体不好。气管的一个小血管破裂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遵从医生的命令,我烟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市委宣传部长告诉我不要去学习了,在家修养修养。前些天,我去参加一个批判会,其中有我不少朋友,嗯,受受教育……”169这透露出,老舍不仅知道他的一些朋友遭到批判,而且还亲临现场出席了批判会。而在此之前的7月10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一次“援越抗美”大会上,老舍见到巴金。他突兀地向巴金表示:“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很好,我刚才还看到总理和陈副总理。”170从中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老舍此时此刻的心境,甚至处境,都是极其复杂的。他为什么要说“我没有问题”?“问题”到底指的是什么?他真的预感到了什么吗?
据老舍之子舒乙《再谈老舍之死》的叙述:1966年8月初的一天,因1957年被打成“右派”而“思绪低落,生活处境也很凄凉”的回族大阿訇马松亭,与夫人一起在什刹海岸边“闷坐”时,抬头突然看见“老舍先生独自一人拄着手杖慢慢地沿着岸边迎面走来。马老人拉他一起坐一坐。老舍先生一开口,就让马老人夫妇大吃一惊。他非常坦率。他说他想不通,很苦闷,要‘走’。‘马大哥,咱哥儿俩兴许见不着了/”171舒乙还在同一篇文章里追忆说:8月21日星期天,老舍与舒乙及其大妹舒雨兄妹俩“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当时,‘文革’尚处于刚刚发起的阶段,预见到它的恶果还十分困难,但是从父亲的谈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不少担忧。后来的发展证明,那些糟糕的事,绝大部分都不幸被他言中。他说:欧洲历史上的‘文化革命’,实际上,对文化和文物的破坏都是极为严重的。他说:我不会把小瓶小罐和字画收起来,它们不是革命的对象;我本人也不是革命的对象。破‘四旧’,斗这砸那,是谁给这些孩子这么大的权力?他说:又要死人啦,特别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说到这里,他说了两位在前几次运动中由于不堪污辱而一头扎进什刹海的例子。”172这里至少说明,老舍对“文革”的“破四旧”是有看法的。当然,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于,老舍对以“破坏文化和文物”的“文化革命”是坚决反对和抵触的。而最深刻的意义是,老舍在“八·二三”之前就有要“走”的心理准备了。
历史叙述中的“八·二三”事件(5)
而在50年代曾在老舍身边工作过的曹菲亚的“记忆”里,老舍“八·二三”到文联时,“像往常一样,从容自若地坐在会议室沙发上。他怀着满腔热情参加运动来了,怀着对党的信赖,来了。他对同志们说:‘我昨天刚刚出院,身体不成喽!老爱闹玻康生同志捎话让我来参加运动,感受一下这次政治斗争的气氛,所以我就来了。’”173当时任《光明日报》东方副刊编辑的黎丁,在接受我采访时,基本印证了曹菲亚的说法。黎丁应老舍电话之约,于8月22日晚“八九点钟”,到了老舍家。“我去老舍家的时候,他就和我讲起来,他从医院出来了。讲起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是很兴奋的样子,很激动。”“他说,我们年纪大了,不能落后。”“本来在乡下,去农村搞协作,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到城里头来了。”“康生给他们讲话,说文化大革命,你们这些老先生,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或者在家里头自己学习,或到单位学习。”黎丁和听到老舍这么说从里屋跑出来的胡絜青,一起劝他“先把病养好”。老舍转而对黎丁说:“现在的革命你不参加,你落后。”“胡絜青也劝了半天他不听,他说,我年纪大,更要学习,讲了一些大道理。”174由此看来,胡絜青的“记忆”与曹菲亚和黎丁两人分别保留的“记忆”,在这一点上吻合了。胡絜青说:“老舍出事的前两天,文联开会,老舍问茅盾,明天的斗批改大会你参加不参加?茅盾先生没有作正面回答,只轻轻地向他摇了摇手。第二天,老舍问我,今天是红卫兵学生们‘帮助’我们文联搞斗批改,你看我参加不参加?我说,没有通知你就不参加。他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一场大革命,我怎么能不参加呢?我无言以对。于是他就去了。”175意味深长的是,茅盾在1978年老舍骨灰安放仪式的悼词中有这样一句话:“老舍先生是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刚开始,就写信给伟大领袖毛主席表示拥护。但是由于卖国贼林彪和叛徒江青炮制‘文艺黑线专政’论,摧残和打击广大文艺工作者,老舍先生身心遭到严重摧残,被迫害致死。”176另据当时担任北京市文联“文革”筹备委员会副主任的浩然回忆:“在这之前他吐血住院了。他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参加群众运动”。“我不希望他来。因为情况很乱。万一老舍出什么事,是很严重的。但他坚持要来。”177也就是说,在曹菲亚、黎丁和老舍夫人的“记忆”里,老舍还是要积极参加他身为主席的北京市文联的“文化大革命”。
周述曾:“老舍是主动要求回机关参加学习的,他觉得不参加不合适。所以他对外面的运动有了一些接触以后,就主动要求来。”“他要求参加学习,参加运动,不是一个躲避、逃避的状态。”178二、对于老舍在北京市文联“八·二三事件”中的历史叙述,更是莫衷一是。
1、老舍到北京市文联的时间、方式、衣着与行为。
端木蕻良:“我想老舍跟我一样,也是很尊重文化大革命的,所以那天他穿得很整齐,我也穿得很整齐。”179浩然:老舍是下午由他的专车接来文联的。“一件浅色衬衣,外面一件中山装。”180杨沫:“这天上午,老舍也来参加“文化大革命”。中午,当他要回家时,汽车司机罢了工,不拉他回家了。他也就没有走。”181'笔者按:杨沫的意思应该是说,老舍是上午由专车接来的。'葛献挺:“在传达室,我亲眼看见的,大概3点钟左右,老舍先生穿戴很整洁,从电报大楼胡同里面往文化局院里走。”182曹菲亚:“8月23日那天他来了,告诉我,昨天才出院。早上他8点多钟就到了。我们很惊奇,就问,您刚出院,怎么就来上班了?他说,这是一个运动,康生同志告诉我了,这是个大运动,应该去参加,感受感受。所以我就来了。……那天早上也是开车接他来的。”183“我亲眼看见的,舒乙说在记忆里,他父亲穿的白色的衬衣上留着血。实际上不是,他是穿着一种……天蓝色的衬衣。”184林斤澜:“老舍原有专车接送,这天中午,司机班罢车。老舍到院子门口对面,‘斤饼斤面’小铺,买了个芝麻大烧饼。”185'笔者按:林斤澜的言外之意,老舍是上午到的单位。'柯兴(2000年):老舍是上午来的文联。“‘八·二三’这天中午,大家都休息了。老舍独自坐着……我不知道老舍的司机不拉他了。我问他吃饭没有,他摇头。我就去问他的司机,为什么不拉他回家吃饭。司机说今天罢工了。我就把他带到文联对过的晋风削面馆,给他买了二两刀削面,他没有吃完,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很苦闷。”186同是柯兴,在1986年为纪念老舍逝世20周年而写的长篇回忆散文《语言大师在沉默中死去》里,曾这样描述:“我知道了司机班从今天一早就罢工了,不再拉那些反动臭权威了!老舍今天不是坐小车,而是乘公共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