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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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忙起身迎接。吴次尾和众人一一见过,叙了些别后思念之语,然后拉住冒辟疆,大
声问道:“董小宛呢?”
“我还未见着。”冒辟疆道,“正准备这几日就去苏州走一趟。”
吴次尾忙道:“你还是早去为佳。”说着便将在杭州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得冒辟疆心惊
肉跳,为董小宛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头睡去。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鱼腥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偶尔一只因贪
玩而迷失归途的蜜蜂被风吹进船舱,停在篷缝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
梦中被浩荡的长江水吞没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声和船工们对陆地表现出来的兴奋叫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船已经靠
在苏州岸边。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连接船与岸的宽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见在高高的堤岸
上站着两个妓女,她俩正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的下摆朝脸上扇风,露出光着的腹部和描了圈红
色胭脂的肚脐。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船工又要因为这挡不住的诱惑
而花光一个月的血汗钱。
冒辟疆一脚踏上苏州街头,再一脚就到了王天阶家门前。
王天阶将他迎进客厅,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备酒菜。
“贤弟,此来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紧事吗?”
“呆个四五天,没其它事。”
“哈哈哈,你还在瞒我,上个月方密之的书僮曾到过苏州,他告诉我,此地有个董小宛
与你有三生之约。”
冒辟疆只得笑着承认。王天阶道:“等会用过晚餐,贤弟便可‘人约黄昏’了。”
冒辟疆踏着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来,心儿却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桥,
想当初分别之情,忍不住将栏杆拍得叭叭地响。他偶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朵厚重的晚云,
极其神秘地呈现出一张人样的脸,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动起来,可惜身边别无他人,他
没法指给别人看。他怔怔地望着,有几个游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因为那朵晚云已经发生了变化,董小宛的脸庞已经消失在晚风和记忆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顿时觉得周围异常的寂静,自己异常地孤单无助。一丝不祥的预感袭
上心头,仿佛美丽的风景中突然飞来一群漆黑的乌鸦。
阁楼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树都阴森森的。院子中传
出不成曲调的笛声,破碎,凄凉,而又无奈,冒辟疆很远就听见了。
那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郁的药渣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他首先看见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着淡淡的夜光。棺木倚着一个男人,他
正吹着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认出那是董旻,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旻将笛子缓缓放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长叹一声:“唉——”又将笛子举到唇边,
吹了起来。这次却吹出了曲调,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别姬》。他就踏着这悲伤的曲子
步入了门厅,心像沉重的鼎。
门厅中点着灯,是一盏桐油灯,只是太昏暗了。灯光如豆,将这厅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
凄凉的如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光,比没有灯光还要令人恐惧。浓烈的药味直冲冒辟疆的鼻孔,
他恍如步入专卖药罐的杂货铺的后院,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罐。他内心遭到狠
命的一击,心弦也似乎绷断了。他脚步有些踉跄,摸索着朝前走。这时,他才看见那灯光下
有一个妇人倦缩在那里,他认得是单妈。忽然,脚下碰着一只小药罐,哐当哐当地滚动起
来,碰到一只大罐上,又发出沉闷而空洞的撞击声。
单妈从梦中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冒辟疆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以为碰到了鬼,手心和
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单妈揉揉眼睛,朝厅中那个影子般的男人问道:“谁呀?”
“单妈,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来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单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就去
拨亮了那盏非常省油的桐油灯,如豆的火苗一窜,变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厅堂便不再昏暗
了。
单妈朝楼上大声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
冒辟疆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忽然又缓慢了,听得出她在犹豫什
么。楼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变化着,显然,惜惜正依次拨着高挂在壁上的灯。
惜惜站在楼梯口,头发也有些散乱,微风吹过楼道,将她的几绺头发吹拂到嘴角,她歪
歪嘴唇,将发丝吹到脸侧。她望着冒辟疆,冒辟疆轻声叫了声:“惜惜,宛君怎么样了?
发生了什么事?”
惜惜忽然怒睁双目,双手叉腰,嘴一翘,厉声说道:“关你屁事!”
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知道她正在诅咒自己去年的失约,这本是他内心愧疚的
原因,这时也膨胀起来。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痛心地解释:“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
事才耽误到现在,先让我见见小宛,好吗?”
“不行。你们这种人,口是心非,说过的话当耳边风,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冒辟疆还想解释。
惜惜抢先说道:“你这种人还想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这种人怜香惜玉是头号的温柔体
贴,救苦救难却要等你办完正经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不是正经事一样可以任意耽
误,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哼!”
冒辟疆羞愧极了,脸红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让我先见见宛君吧,然后要
杀要剐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栏杆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姐姐呀……可怜她早也盼……
晚也盼……姐姐……人都盼死了……这个……负心的……冒公……子……他又来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发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惨变故,这时也顾不得照顾惜惜的情绪了,一把将她
推开,几步就抢上楼。多年以后,惜惜说他当时的背影像一头丧魂失魄的狼。
他闯进卧室。卧室点着五六盏烛,很明亮。浓厚的檀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苦药气味,他
觉得药味已渗入自己的肌肤,或许整座楼都是药材建造而成。他撩开丝织的蚊帐,将它在帐
钩上挂好,这才俯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见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
苍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骨骼明显,眼窝深陷,头发散乱,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
她的嘴偶尔张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气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整个人已
处在弥留状态。冒辟疆曾亲眼看见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无可救药,负疚之心无法言
表,忍不住泪如泉涌。
泪如断线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脸上,像滚烫的水滴在石头上,竟似有淡淡的热气。冒辟疆
痛哭道:“宛君,宛君,我来晚了。”渐渐就跪在床头。惜惜已经跟到楼上,站在床边,双
手抓扯着蚊帐,哭嚎道:“姐姐……”
他将头埋在小宛的肩窝,泪水在小宛光洁而又腊黄的皮肤上流出一道道宽宽的痕迹。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但此刻这盏灯却又扑闪了一阵火花,火苗又慢慢窜了起来,越
来越亮。
他觉得握在手中的纤手忽然柔软起来,忙抬头看她。董小宛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冒辟
疆一见之下,心里一阵狂喜,不停地吻着她的脸。董小宛喃喃问道:“是……在……
梦……
中……吗?”冒辟疆握紧她的手,大声地答道:“不,不是梦。
宛君,宛君。”
他感到她的手渐渐地有了一丝力气,那暗淡的倦眼也慢慢闪出了光泽。她良久地审视着
他,这位魂牵梦绕的情郎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就在她身边。两人就这样忘情地对视着,根本
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天渐渐亮了,董小宛渐渐恢复了阳气,僵硬的身子柔软起来。
董小宛微侧着头对惜惜道:“我想喝点水。”
惜惜眼见姐姐起死回生,真是喜从天降,欣喜若狂,站在旁边早就露出了笑容。这时听
她说想喝水,慌忙跑下楼去熬人参汤,要知道董小宛已经四五天因昏迷而水米未进了。单妈
见惜惜惊喜的样子,忙问道:“宛儿怎么样了?”
“她活过来了,单妈。”
单妈一听,慌忙跑上楼,看见董小宛的脸色已经有些红润,早没了要死的迹象,扑到床
边欢天喜地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转身让单妈和小宛亲热,董小宛却
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说道:“不。”
冒辟疆解释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语气包含着惊恐,也许她担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这儿。单妈,你
去取个便壶来。”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来。待单妈取来一只青花瓷便壶,他只得当着她的
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点都没放松。
惜惜端来参汤,一勺勺喂进她嘴里,喝完之后,她干燥的唇湿润了,参汤撩起了她的食
欲,可听到饥肠的嘀咕声,她说:“我想喝粥。”冒辟疆这时觉得自己也饿了,忙朝跑下楼
的惜惜喊道:“多弄点,我也饿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没说什么话,只是饱含情意地看着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终未放开,
两人都觉得汗津津的。喝粥时,董小宛才极不情愿地放开他的手。她饿极了,一连喝了三碗
粥,直喝得脑门上挂满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气,欠起身,让惜惜给自己放个枕头在腰上,她再次抓紧了冒
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冒辟疆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吻着她的脸颊,喃喃
乞求着她:“原谅我,原谅我!”
董小宛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收了泪。她说:“我怕,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
恶梦。几次都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却总是醒不了,我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
“别怕,现在不是很好了吗?”
“我梦见我沿着一道开满了槐花的树林走了很远,林子中有很多很多人摇摇晃晃地盯着
我,奇怪的是他们注视我的眼睛。他们好像要来抓我似的……”
“宛君,现在好了,你已经醒了。”
“……我拼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跑进了一处荒漠,好多枯朽的树干,像一盆古怪
的盆景……”
这时单妈端来一盆热水,她从盆中提起一条面巾,稍稍拧干一点,关怀地对小宛道:
“来,宛儿,我给你擦擦脸。”董小宛顺从地让单妈给自己擦脸。
然后,她接着叙述,单妈和惜惜都猜想她是在鬼的世界游荡,不禁心里发毛,身上起了
鸡皮疙瘩。“……我在荒漠拣到一块石头,它在我手中扭动了几下,就变成了玉佩,和这块
一样……”她说着从怀中扯出冒辟疆送给她的游龙佩。他见她如此贴身地珍藏着玉佩,这是
多么贴心的依恋啊,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忽然从身后跑来一个小孩子,抢了玉佩就朝前跑,我拼命追赶,双腿却像灌了铅
一样沉重。那荒漠中的沙土下似乎也有人在动,我好怕……”
“别怕,大家都在这里。”他安慰她。幸好是大白天,否则,惜惜和单妈早就挤上床和
她挤成一堆了。
“……我正惊恐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扭头看见了娘,她正笑着向我招手,站在不远之处。我朝她走去,但距离始终是那么
远。我走,她也走,我停下,她也停下。我发狂地朝她奔去,她也发狂地朝后退。最后,一
道强烈的光拦在前方,我闭上眼睛,娘也消逝了……”
“哎!那是你想娘想疯了。”单妈说,且用衣角抹着眼角的泪滴。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月亮,月亮像一个洞口,那外面隐约有人朝里面窥视着我,
这时,月亮放射出了五彩的光环,柔和而又美丽,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股风……”
董小宛轻咳两声,叫惜惜喂她两口参汤。她惬意地清清嗓子,又继续叙述:“……我飘
飞而起,朝那个洞口飞去,五彩的光芒在飞速地旋转。我离洞口越来越近,看清那洞口的面
孔都是些熟人,但认不清是谁。就在我进入洞口,而洞也伸出几条手臂来抓我时……”
“又怎样了?”惜惜和单妈听入了迷,催促她快讲,这就像许多听鬼故事的人似的,内
心害怕却急于知道结果。
“……突然一道闪电,我尖叫一声,朝无底的深渊坠落而下……”她回想起来依旧很感
恐怖,手紧紧地抓住冒辟疆,指甲都快掐进他的肉中。冒辟疆用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