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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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随即取下大黑马鞍旁皮囊,又过来搀抚着玉娇龙,说道:“母亲,你有病在身,还是进屋歇息,我已将药买回来了。”
春雪瓶把母亲扶进木屋,放好皮囊,又回身来到屋外,给两匹马卸下马鞍,牵到马棚,喂过草料,这才又回到木屋。当她经过小窗前时,见母亲正坐在桌旁,抬头望着斜挂在墙上的那柄短刀默默驰神。春雪瓶多年来已经看惯母亲这种默坐驰神的姿态,但往日她都是远望凝思,视无定物,而今天却把目光久久落在这柄刀上,她是在欣赏宝刀,还是在睹物怀人?!春雪瓶心里不禁又闪起一个谜来。等她转过墙角进入屋里,玉娇龙早已收回目光,安详地坐待在那里了。她见春雪瓶进屋,便指着已经摆好在桌上的一盘烤饼和几碟野味说道:“快坐下来吃点东西,你已是够累的了。”
春雪瓶立即顺从地紧挨着她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吃着。玉娇龙从皮囊里取出药包,打开包纸,检视着那些药物。她一味一味辨识着,不时还送到鼻前嗅嗅。当她拣起一撮北辛细细地审察一番后,说道:“这确是地道的辽东北辛。”接着,她若有所思问道:“你去拣药时,药店掌柜可曾说过什么没有?”
春雪瓶:“我先去东城关口门前那家药铺,掌柜见了母亲这张药方,说北辛用量过重,不肯配给,我只得进城另寻药店,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惹出那位姚游击,让我赢回这刀、马来的。”
玉娇龙:“我这用药,确是为医家所忌的,无怪那掌柜不肯配给。不过,他也是只知墨守成规,不敢稍越雷池。我病乃多年积寒所致,入肺已深,一般祛寒药物已无能为济;唯有这北辛,药性虽烈,却表寒最力,一般常人常病确是不敢多用,我这处方,乃是效法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春雪瓶:“那位不肯配药的掌柜也说母亲的病是风寒人肺,还说他也懂医,曾在关内外走方行医三十余年。”
玉娇龙又是微微一怔:“你可曾问他姓名?”
春雪瓶停下箸来,紧紧瞅住她:“他姓梁,名巢父。”
玉娇龙脸上掠过一抹惊诧之色,盯着春雪瓶,迟疑地问道:“你是从别人口里打听得知,还是他亲自告诉你的?”
心细如发的春雪瓶,也从她母亲的这一问话里,觉察到一些藏有隐秘的端底来了。她只略一犹豫,便又坦然说道:“是一个名叫马强的人告诉我的。”
玉娇龙眼里闪起了惊愕和警惕的神情,她默然片刻,又突然问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也不答问,只回过脸来瞅着她,也突然问道:“母亲,你认识马强?”
玉娇龙点点头,说道:“认识。”
春雪瓶:“那位梁巢父呢?”
玉娇龙:“也认识。”
一时间,春雪瓶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只移过身去,将脸偎在母亲肩上,说道:“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起过他二人?”
玉娇龙:“我和他二人只见过一两面,非亲非故,又无什么瓜葛,提他作甚。更何况那马强乃是一名马贼;梁巢父早年尚能安贫乐道,听说后来也投奔了马贼,就更无提他二人的必要了。”
春雪瓶:“母亲,记得我小时,你曾对我说过,马贼都是英雄汉,
都是好人,怎说因他二人是马贼,你才不愿提起他们的呢!”
玉娇龙站起身来,瞪了她一眼,带愠地说道:“我几时对你说过马贼都是英雄汉、都是好人的话来?!我只说……”她话犹未完,便又突然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剧,大有不可遏止之势。春雪瓶慌了手脚,赶忙把她扶坐椅上,又是舒胸,又是捶背,过了许久,玉娇龙的咳嗽才缓解下来。春雪瓶见母亲咳嗽渐止,又忙着给她煎药去了。母女二人的谈话,也就搁到了一旁。
晚上,玉娇龙斜靠铺上,一面轻轻地揉抚着心窝,一面静静地闭目运气,这是她每到病发时用来平喘的有效之术。春雪瓶紧紧挨在她的身边,关注着母亲病情的变化。开始她还能打起精神,留心着母亲的…呼一吸,后来,她终因连日奔驰过劳,渐渐地也就沉睡过去了。等她一觉醒来,大约已是半夜,屋里一片漆黑,她身旁却是空荡荡的。再一细听,屋里也无动静。她不觉一怔,心想:外面这么寒冷,母亲何事出屋去了?她迅即披衣下铺,走出门外,见靠墙角那边的马棚里亮着灯光,她轻轻走到墙角,探头向马棚里望去,见母亲正在给大红马添喂夜料。那大红马一边吃着草料,一边不住伸过它那长长的面颊去挨擦她母亲,显得亲热万分。她母亲也用手不停的抚拍着它,似乎还在喃喃地和它说话。春雪瓶把这一异乎寻常的情景看在眼里,她心里的那团迷雾不但并未因此而加厚起来,却似乎还在渐渐散开。她至少已经看出来了,母亲这般钟爱大红马,肯定与大红马的过去有关。这又牵连到罗小虎身上去了。春雪瓶心里又多了一点依据:母亲和罗小虎定有着一种极不寻常的关系。她只是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罢了。
春雪瓶既然已经明白了她母亲和这匹大红马之间藏有一种秘密,她感到自己也不便再在这儿偷看下去了,便忙退回屋去,睡在铺上,并装着熟睡的样子。一会儿,玉娇龙提着灯回到屋里来了。
她又在铺上坐了很久才和衣睡去。
自从那夜以后,一连许多天,照料马匹的事都由春雪瓶一人去做,玉娇龙却毫不过问,她甚至连马棚都未曾去过。尽管如此,春雪瓶还是感觉出来了:母亲越不接近大红马,却越是惦着大红马,她的心已被大红马搅乱了。春雪瓶突然开始抱怨和可怜起母亲来。她不明白这中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母亲又何苦要这般折磨自己!凭着她那一身本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要恨谁就恨谁,要护着谁就护着谁,哪用得着把苦埋在心里!她突然下定决心,要搬开压在母亲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把积在母亲心头的苦水全倒出来!母亲如再不表说,便找罗小虎去。
吃晚饭时,母女二人对坐桌前,春雪瓶默不作声,埋头只顾吃着饼和菜,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玉娇龙惊诧地问道:“瓶儿,你今晚怎么啦?心里好像装着什么事?”
春雪瓶抬起头来盯着她突然问道:“母亲,那位罗小虎,我该怎样称呼他才对?”
玉娇龙猛然一怔,不觉停下箸来,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来?”
春雪瓶一鼓作气地:“有人说我至少该称他一声罗大伯。我究竟该称他什么呢?”
玉娇龙将箸子往桌上一放:“是谁这样对你说的?”
春雪瓶:“马强。”
玉娇龙不禁怒恼起来:“我已猜出是他了!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见母亲已有怒容,忙低下头去,含怯带屈地说道:“他要我把这刀和马亲自给罗……罗大伯送去。还说,罗大伯时时都在惦挂着我,要是他能见到我,准比他重得刀马还高兴。”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向母亲偷偷瞟去一眼,她从母亲脸上隐隐看到一种不胜凄楚的神色,春雪瓶的心也不觉酸涩起来。木屋里陷入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是她母亲的喘息和她自己的心跳声。一瞬间,春雪瓶也不禁为母亲和自己这迷离的身世伤悲起来。她起身走到母亲身旁,蹲下身去,伏在母亲膝上,仰起头来充满虔诚地问道:“母亲,我的父亲是不是罗大伯?”
玉娇龙埋头看着她,脸上既未露惊诧之色,怒容亦已消失,她充满悲悯而又庄严地对她说道:“几年前你就曾这样问起过我,我亦已告诉过你了:他不是你的父亲。但他曾对你有恩,对母亲有义,你应该敬重他,就像对你的父辈一样。”
春雪瓶:“那我的父亲又是谁呢?”
玉娇龙默然片刻:“他已经遗弃了你,你也不用再提他了。”
春雪瓶感到伤心,但更感到愤懑。她又冷冷地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娇龙只含糊应道:“仕途中人。”
春雪瓶也隐隐懂得了母亲所说的“仕途”大约就是读书做官的人。她不觉冷冷地“哼”了一声,口里虽没说出,心里却想:“这样的人还不如马贼!”她怕引起母亲伤心,忙又把话拉开,仰起面来望着母亲说道:“我和姚游击对刀赌胜,原是为给罗大伯夺回这刀和马,我又答应了要给罗大伯送去的。我想等母亲病体康安后,就动身给他送去。”
玉娇龙:“你罗大伯现在何处?”
春雪瓶:“在乌伦古湖一带。”她见母亲嘴边隐隐挂上一丝欣慰的笑容,便又兴冲冲地说道:“听说他在乌伦古湖聚集了很多人马,专门抗击从异邦入境来犯的那些部落,不久前还打了一仗,几乎杀得他们片甲不回,那一带的牧民们都很爱戴他,称他的队伍为铁骑。”
玉娇龙听得不禁动容了,脸上也闪起了光彩。她瞅着春雪瓶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春雪瓶:“山下有人的地方都在谈说他的事,我听得可多啦!”
玉娇龙:“我怎从未听你谈起过?!”
春雪瓶故意把头一偏:“他们都与你无关,提他作甚!何况又都是些马贼,就更没有提的必要了!”
玉娇龙宽容地笑了笑,说道:“你这丫头,也从山下学会滑舌了!”
春雪瓶将脸贴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温顺地说道:“只要母亲喜爱听,以后我把听来的都讲给你听。”
玉娇龙没有吭声,只抬起头来望着挂在墙上的那柄短刀出了会神,才又满怀深情地说道:“这刀和马已随他闯荡多年,确是他心爱之物,目前他也许正需要它们,过几天你就给他送去吧!”接着她又喃喃地说了句,“他失去的东西已经是够多的了。”
春雪瓶高兴地:“我等母亲病体好了就上路。”
玉娇龙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从这儿到乌伦古湖,迢迢千里,一路颇多险阻,他们那里又人杂言繁易生是非,你去还得依我三戒才行。”
春雪瓶:“哪三戒?请母亲说来!”
玉娇龙:“一、沿途不得生事,更不要去惹犯官兵;二、不准将我的行踪近况泄露给任何外人;三、不准将这里的住处告诉你罗大伯。”
春雪瓶听后,略一思忖,点头应道:“母亲所说,我都依从就是了。”
过了不几天,一日早上,春雪瓶从树林里练功回来,刚一走上斜坡,便见母亲坐在木屋前整理马鞍,身旁还放着已经装好衣物的皮囊包裹。她心里感到有些诧异,心想:母亲病还未好,难道竟要下山?忙快步走到母亲面前,问道:“母亲,你整理马鞍何用?”
玉娇龙:“送你登程。”
春雪瓶:“下山何事?”
玉娇龙:“给你罗大伯送还刀、马去。”
春雪瓶:“几时走?”
玉娇龙:“立刻动身。”
春雪瓶意外已极,一下竟愣住了。
玉娇龙还不等她发话,便又说道:“我服药后,病势已大大减轻,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一切都不妨事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春雪瓶一下扑到母亲身上,嗔怪地说道:“母亲,你在说谎,昨晚半夜你还咳得那么厉害,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还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你痊愈再去不迟。”
玉娇龙拥着她,充满深情地说道:“这事本也不用这么急,只是连日来大红马老向着北方悲嘶,它准是为恋旧主恋得揪心了。这畜牲情也可悯,你就成全它吧!再说,我让你早去,也是为了你早回。”
春雪瓶被母亲的这几句话触动了,心里不禁涌起一片凄楚之情,只是引起她满怀凄楚的倒不是大红马,而是她的母亲。玉娇龙也不再等春雪瓶回话,起身抱着马鞍走进马棚去了。一会儿,她已将备好鞍镫的大红马牵了出来,春雪瓶见母亲主意已定,知说也无用,便辞过母亲,上马登程了。
春雪瓶飞马驰下天山,眼看已快进河谷,她不禁回过头来向自己长年居处的天山深处望去,只见高高的雪峰顶上,隐隐立着个人影,正在向她嘹望。她知道那是母亲。那儿又只剩下她母亲一个人了!春雪瓶的眼睛不禁朦胧起来,她赶忙一催马驰进了河谷。
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