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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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一一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杀人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人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人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明慧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明慧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人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明慧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的人数增加,才整顿组织吗?”
“也不是这样,这……是啊,与其说是人数增加,我想明慧寺开始接受入门僧这一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在那之前,只有各自带来的侍僧,所以不需要组织。第一次有暂到进入明慧寺,是昭和十三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来了五个人。”
“咦?呃……昭和十三年,不是慈行和尚人山的那一年吗?”
益田翻着记事本。“嗯,果然没错。”
“是的,慈行师父也是那一年人山的僧侣之一。他当时才十三岁左右一一所以慈行师父和贫僧等人不同,不是其他寺院派来的僧侣,而是在明慧寺长大的僧侣。”
慈行等于是在这座山里成为僧侣的吗?
他在那座寺院学习佛法,在那栋建筑物坐禅……
在那座一一牢槛当中……
“看来贫僧作了太多不必要的说明……”
常信窥看益田的脸色,自行修正话题。
“之后历经数次转任,结果慈行师父当上了监院。那个时候,了稔师父的事再度引发了问题。慈行师父同样地与了稔师父激烈地对立,所以贫僧与佑贤师父便将‘南泉斩猫’的事告诉慈行师父,结果……”
“怎么样?”
常信青黑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慈行师父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太偏激了吧。”
“慈行师父当时这么说……”
一一即便无法如赵州和尚那般高明而机智地解决,应当也能够像南泉禅师般将其斩杀吧?应该杀了他的。
“那个时候,贫僧感到毛骨悚然。慈行师父不是在说笑,他是发自真心的。”
“可是,猫跟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不管是杀人还是杀猫,只要犯了杀生戒,都同样要下地狱。南泉禅师明知道这一点而杀了猫。换言之,他用赌上生死的觉悟来向弟子说法.只要是被尊为师家、禅家之人,都应当要有这样的觉悟吧一一当时我以为慈行师父那番话是这个意思。”
常信说到这里,把脸从正面转向左侧,垂头丧气似的看着榻榻米。只是这样一点小动作,就让禅僧独特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听到了稔师父遇害时,老实说,贫僧想起了那时的事。说我完全没想过,是骗人的。”
“那么,常信师父,你认为是慈行和尚杀了了稔和尚吗?”
“不是,我不是在怀疑慈行师父个人……”
常信的语尾变得含糊不清。
京极堂质问:“慈行和尚当上监院,是什么时候的事?”
“战争的时候。年轻的僧侣接二连三出征,贫僧等人带来的中坚僧侣全都战死了。所以原本担任首座的慈行师父被任命为监院.战后也兼任知客。”
“所谓首座一一是修行僧的首席呢。”
“唔,是的。他是个优秀的学僧。”
“但是战争的时候,慈行和尚应该才十九、二十岁左右,这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拔擢呢。”
“其他的僧侣更年经,否则就是经验不足。”
“原来如此。那么常信师父,在明慧寺长大的慈行和尚,究竟算是何种法系呢?”
“法系?这是什么意思?……”
“明慧寺是混合宗派,我只是好奇,在这当中长大的话,究竟会成为什么宗派呢?听说慈行和尚是临济僧吧?那么他是泰全老师的弟子,或是了稔和尚的弟子吗?”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现在每一位知事都被交付几名云水,指导他们修行。但是慈行师父人山吋,暂到也是来自于各派,各有各的寺系法系。慈行师父在本山也有一位名叫慧行大师的师父。慈行师父是由那位大师剃度,也是大师引荐到明慧寺来的。慧行大师是泰全老师的师兄,当时一年会过来一两次,但是在战祸中亡故了。至于慧行大师究竟是何法系,贫僧也不太记得,不过……是啊,慈行师父似乎特别尊敬所谓应灯关中的一支,尤其是其中的白隐禅师。”
益田插嘴:“不好意思一直打断,什么是应灯关?”
京极堂回答:“益田,所谓应灯关,是从大应国师南浦绍明、大灯国师宗峰妙超、无相大师关山慧玄当中各取应、灯、关三字为名的临济宗法系。”
“那有什么特殊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不算特殊吧。”
益田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对于没有学问的警官来说,禅的一切都是特殊的。这三四天来一直接触到禅,让我陷入一种好像渐渐懂了的错觉,但其实还是不了解。前天听了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好像懂了一些,但是现在听了常信师父的话,又完全不懂了。明明是发生在同一座寺院的事件,却没办法用一个统一的价值观来明快地说明。这如果是发生在企业内的犯罪,就算关系人再多,也不会混乱成这样。虽然个人的思想或志向各自不同,但例如说动机是利益的话,不管背后拥有什么样的思想,一样都还是以利益为目的。但是这次的事件,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一头雾水。这简直没办法办案嘛。”
“是啊。似乎乱成了一团,警方也该知道一下禅宗概略的历史会比较好吧。”京极堂说道,摸了摸下巴。
“是啊,请教教我吧。搜查动不动就陷入瓶颈,进退不得啊。只因为不懂基础,不晓得白费了多少心血。泰全老师的话虽然简单易懂,但其实有一半是我靠想像来填补的。”
这一点我也是相同。
“平常遇到这种状况时,我们还是会学习……”益田接着说。“警官也不光只是会摆架子的。必须解决发生在特殊环境下的事件时,我们也会看看书,听听与犯罪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努力去理解。但是在这里却连这也办不到,该怎么说……时间的流速有些不同啊。”年轻刑警伤脑筋地说。
“和尚们很忙,事件迫切的发展又让我们无法悠闲地去询问倾听,所以……呃,这种机会难得,怎么样呢?能不能教我一些禅的事呢?”
益田看着京极堂。
“你是在对我说吗?我可是个门外汉。在常信师父这样的禅师面前,由我来说明是找错对象了,而且我也没那么狂妄……”
“不,这我明白。可是就算直接请教桑田先生,我也不认为我能够理解。不是他讲得太难,而是我太无知,就连提问也不知道要怎么问。若是不请造诣深奥的民间人士来口译的话……”
“口译?”
“贫僧是修行僧,并非历史学者。从目前为止的对话来看,贫僧认为您似乎善于说明。”常信这么说。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推托的,既然常信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容我僭越吧。而且协助警察是一般民众的义务呢。常信师父或许会感到无聊,不过我若是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指正。”
京极堂说道,转过身体,望向我和敦子。
看到那张脸,我立刻知道这种发展也是他所安排的。这个人很难对付,只是,我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接着,讲学唐突地开始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禅极为表面的历史。更深的部分,不是能够简单说明清楚的。不,就算不简单,也不能说明,禅是不能够以语言说明的。所以我不是在说禅,只是在陈述关于禅的历史,请各位理解。我想,也只能从用不着说明的地方开始说明吧。禅最早是……”
益田立刻插嘴:“是达摩吧?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这的确是事实,前天泰全曾这么说过。
但是京极堂扬起了单边眉毛:“益田,不可以胡说八道。禅最早是由释迦创始的啊。禅是佛教,这是当然的吧。”
“什么?要追溯到那么远啊?”
“当然啦,这是释迦晚年在灵鹫山上说法时的事。只有那一天。释迦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拈丁一枝开在附近的一种叫做金婆罗华的花朵示众。弟子们大多都不明所以,只有一个叫做摩诃迦叶的弟子破颜微笑。释迦见状,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付嘱摩诃迦叶’一一也就是把语言不能说、文字不能写的教法,全部传给摩诃迦叶之意。这叫做拈花微笑。这就是禅的起始,对吧?”
常信默默地点头。
“就这样,摩诃迦叶继承了释迦的衣钵。从这位摩诃迦叶开始,无法以语言传授的教法一一衣钵传给了弟子阿傩,再传给阿傩的弟子,如此传承了二十七代,经过千年,总算传到了第二十八代弟子一一达摩。达摩在印度的禅里,是第二十八祖。之后达摩远渡中国,传播了禅。亦即在中国,达摩是传禅者,是中国禅的开祖。”
“怎么,原来最早还是释迦啊……”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不是达摩想出来的啊?”
“但是菩提达摩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禅的始祖。延续到现在禅的基础,是达摩所奠定的。据说从释迦继承的‘不立文字’与‘教外别传’,再加上‘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所谓‘禅的四圣句’,便是达摩所提出的。不过这其实好像是唐代才创立的词句,说是达摩提出的实在是难以置信……”
“词句本身虽然可能是后世编纂出来的,但那的确是菩提达摩之心吧。以心传心,是后世的人记下了传承的心。”
常信说道,京极堂点头。
“或许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