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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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听说过,那不是像精神修养的方法吗?’’
“有些不同,不过那的确是一种自律训练。只是用这类道理去思考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用的。有的时候,那些道理会忽地消失。那样一来,自己的心跳就有如擂鼓一般,甚至连血管中的血流声都听得见,感觉遍布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生理回馈治疗吗?都是增进人体的自然治愈力吧?”
“在某些部分的确是会发挥相同的效果,所以身体才会逐渐痊愈。但是当疾病痊愈,因此觉得比较好过时,必须将它视为魔境,予以斩除。然后老朽出家了。”
“为什么?莫名其妙哪。”
“这是脑的领域之外所下的结论。”
“禅吗?”
“是的。然后老朽修行了十年。”
“有……用吗?”
“这十年早……”
“十年?”
“至少在十年之间是有用的,但是……”
今川听着两人的对话,凝视着漆黑的幽暗。黑暗现在紧贴着今川与老医师,同时也紧贴着异形的禅僧,幽微地颤动着。
仿佛随时都会同化。
或许已经同化了。
“那一天,去年夏天,梅雨差不多要结束的炎热时节,老朽正思考着公案。老朽怎么样都想不出解答,却仍然严肃面对。此时不知走错了哪一步,陷入了穷理之境,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更深的魔境。魔境必须视而不见。然而此时,应该已经抛弃在遥远过去的‘恐惧’,却突然获得了形姿出现于老朽面前。”
“是阿铃小姐吗……?你这个混账东西。”久远寺老人愤恨地说。
“老朽确是个?昆账东西……”
黑暗的俘虏,声音逐渐失去了抑扬顿挫。
“老朽在内律殿这栋建筑物里生活起居,那一天,哲童和尚过来了。然后他询问老朽‘他是阿谁’此一公案: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老朽没办法巧妙地回答。老朽思考着这则公案,就这么持续了十天。那是第十天的早晨,那个姑娘,穿着鲜艳的华服站在草堂前。老朽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座山里不可能有女人。不,不仅如此。姑娘她……”
知性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中逐渐剥离。
在视觉传达表现受到限制的黑暗当中,这尤其显著。嗅觉与触觉并不会填补听觉,那些反倒化做浑然一体,协助将知性从话者身上剥夺殆尽。
“啊,老朽觉得不行了,老朽……”
“我不想听!”久远寺老人更加愤怒,“阿铃小姐的监护人一一仁秀老先生,拼命地道歉,说阿铃把你难得的修行给糟蹋丫。你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还说什么修行?修行这东西是像赛河原'注一'的石头一样,不管怎么堆栈,都会在一瞬间崩坍吗?或者是像秋成写的《青头巾》'注二',一看到阿铃小姐的模样,就化成了鬼吗?”
“鬼……不,老朽害怕极了。一模一样,就和过去一模一样。道德伦理知性依然发挥功用,但老朽无法制止自己。道理上明白那是不同的姑娘,但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修行什么的根本没用不是吗?你这十年是在于些什么?可恶。我就算了,小女也死了,可是阿铃小姐……”
“老朽明白。”
“你明白个屁!”
“老朽明白,老朽非常清楚自己究竟堕入了多么肤浅的畜生道。老朽三次凌辱阿铃,并殴打前来阻止的托雄,所以才被关进了这里。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
“完了?”
“老朽半自愿地崩坏了。不是佯狂,是真的疯了,是以意志力疯的。”
“胡说八道,人想疯就能疯吗?”
注一:日本佛教中据信孩童死后会在赛河原受苦,孩童在此将石头堆积成塔。以供养父母,却有恶鬼将其破坏,而地藏菩萨前来拯救。此为日本中世纪以后赛神信仰与地藏信仰融合而成的说法,并无佛教中的典故,
注二:指江户后期的文学家上田秋成所著之《雨月怪谈》中的一篇《青头巾》,当中叙述一名僧人因为过度宠爱侍童,竞在侍童病死后食其尸骸,并食髓知味,到村子吃人的故事。
“能。老朽被关进这里,注视着黑暗半年,魔境就在那儿,就在这儿,甚至就在你们的身边!这里是地狱,但老朽一点都不怕!老朽疯了,逃向了脑的领域之外。”
“你在说些什么?这哪里是脑的领域之外?那才是正中脑的下怀。你的修行怎么了?”
“若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根本不需要修行。悟与不悟皆是相同。”
“你说什么?”
“成为漫游于魔境的恶鬼罗刹也好,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这块头盖骨内的蛋白质牢槛当中。那么即便不踏出这座土牢一步,就此腐朽,不也是一样的吗?”
“混账东西!你不想当人了是吗?”
久远寺老人的声音化为潮湿的回声反射回来。
当声响歇止时……
失去了知性的黑暗声音,连人性都渐渐丧失了。
“噢,噢,像这样坐在黑暗当中,有时候金色的大佛会从天而降,也听得见大宇宙之声。此等境地怎会是魔境?这才是彼岸呀!”
“菅野,和尚们不是说不可以把这当真吗?他们说的没错,那只是生理现象罢了。是脑内麻药让你看到的幻影。你既然是医生,就应该了解啊!那里不是什么脑外!你还在牢槛当中!”
“锵”的一声响起,久远寺老人抓住了铁栏杆。
空间吱嘎倾轧,是久远寺老人在摇晃铁栏杆吗?
“你逃到那种地方去,太狡猾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又想甩下我,自己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吗?我的确是个胆小鬼,但我才不想逃到那种地方!”
黑暗净是“噢、噢”的回答。“菅野……”
一闪。
一一大日如来?
又闪,又看到了。
空间紧张地震动。
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
震动结束在极为清晰的话声中.
嗡嗡鸣动的残响摇撼着每一处黑暗。
“这就是宇宙的声音啊!”
“復木津……是你……吗?”
振动是復木津的呐喊。
“好啦!再理会这个阴沉的家伙,连你也要腐烂啦!快点离开这种地方吧。比起饼干,我更痛恨洞穴和灶马!喂,大骨.不快点的话,警察就要来喽。”
“警察?不是你引来的吗?”
“混蛋,我可是亲切地前来通风报信的。那里的!”
“呃……復木津,喂。”
復木津把手电筒甩得团团转,靠近菅野。原本弥漫在此处的黑暗秩序被奔放的光束所摆弄、搅拌,石室内一片混乱。
“我说你啦。你啊,实在是个大混账!”
“混账……?”
“要是被人说混账,就要生气啊。”
復木津拿手电筒照菅野。
黑暗被切开,异相浮现出来。
眼神不一样,和一开始不一样。
“哼,正常的。”
“就是啊,梭木津,这家伙是正常的吧?你刚才对警察说这家伙是真的疯了,但我刚才和他好好地谈过了……对吧,今川?”
“久远寺先生。”
“咦?”
可能是第一次被叫对了名字,久远寺老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何必放不下这种家伙?这家伙不过是个女童淫魔吧?跟你已经没关系了,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个人在疯狂与正常之间来来去去,也就是他又开始用不好的药了,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药?真的吗?喂,菅野!”
“你……你是谁?”
“我是侦探,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相。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天魔。喏,女童淫魔,都是你在那里牢骚个没完,连这个人都被你说迷糊了不是吗?你要疯要嗑药还是强奸女童,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不要把别人也拖下水!自己一个人去干!从刚才就听你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话,但我不是京极,没办法一句句回答你。简单明了地说,你就是不想被人说是女童淫魔罢了嘛!你也差不多该承认了吧?你根本就是个女童淫魔嘛!这世上有一大堆同性恋和性别倒错者,才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苦恼,你这个女童淫魔!”
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他,復木津以抨击般的严厉语调斥责着菅野。
“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强奸女童,抛弃几十年的医生生活;然后又强奸女童,再抛弃十年的和尚生活吗?到底是哪一点让你那么不中意?只要有心,女童淫魔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医生跟和尚啊!”
復木津一脚踹上铁栏杆。
一声“梆”的异样声音响起。
被照亮的菅野瞪大了眼睛,邋遢地看着復木津。
復木津犹如希腊雕像般耸立在他面前。
“喏,说吧,我来告诉你答案!”
菅野瑟缩着,说出方才的公案。
他完全混乱了。
“释……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
“是我。”
“啊……”菅野哑然失声。
“别嗑药了,会死的。喏,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
復木津说完,转身离去。
手电筒的光芒大大地回转。在光圈移开的瞬间,今川看见菅野双手伏地。復木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往外头去了。
久远寺老人虚脱似的,依然站着。
菅野已经回到黑暗之中,却有声音自趴伏在地面的高度传来。
他好像跪下来了。
“吾大悟矣。”
菅野博行……
确实这么说了。
外头已经逐渐暗下来了,但是对于自黑暗中生还的今川而言,已经十分明亮了。復木津说警察要来了,但周围没有半个人,就连监视的警官都还没有回来。
久远寺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今川,你听到了吗?刚才的……”
“听到了。”
“喂,復木津,菅野说他……大悟了。”
“久保寺先生,中国话我完全听不懂啦。说起来我最痛恨那种地窖了,应该命令那个人也快点出来的。”
復木津刚才正确地叫出久远寺老人的名字,果然是碰巧的。只是在无数的错误当中,偶然挑中了正确答案吧。
“话说回来,復木津,你什么时候进洞里去的?”
“天知道,侦探都是神出鬼没的。”
“别、别嫌我啰嗦,你说他在嗑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那种味道是干燥麻。”
“味道?你说麻,是指大麻吗?”
“我的鼻子很灵敏的!是有人拿给他的。”
“他会突然失控,也是因为那样吗?不对,大麻不会使人狂暴,也没有禁断症状哪。”
“他之所以失控,是因为他想大吵大闹才大吵大闹的。所以我讨厌那个人。”
“可是大麻应该在五年前就禁止栽培了,不是已经立法了吗?”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可能是什么地方有生长吧。”
“大麻只生长在温暖的地方,像是栃木或广岛。而且日本产的麻当中精神安定物质的含量稀少,所以几乎都是采取纤维……”
“所以就说我不知道了。直接去问那个人,或者去问被那个人吩咐拿来的和尚就好了。那是警察的工作。”
復木津没有放慢脚步,大步大步地前进。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后面小跑步地追赶。
復木津走得很快。
“你要去哪里?”
“回去。”
“回去?”
“这里没有凶手。”
“是吗?”
“是的。”
復木津就快走到三门了。今川在意起知客寮一一或者应该说是警察的搜查本部?他回过头去。
那是……
仁秀老人站在知客寮旁边。久远寺老人学今川同样望向知客寮,他看到仁秀老人,开口说:“復木津,等一下,先等我一下。”
然后他跑向仁秀。今川习惯性地跟在后面,因为他以为久远寺老人打算去跟仁秀老人寒暄两句。今川也想至少道个别。
仁秀看见今川与久远寺老人跑过来,眯起一双大眼,和蔼地微笑。看习惯之后,仁秀不再是什么破烂褴褛,而是个有眼睛有鼻子的人。和菅野相比,哪边比较像人,历历可见。
“喂……仁秀老先生,我们要回去了。”
“啊,好的,好的,要回去了吗?”
“今天真是叨扰你了。”
“哪里、哪里,不敢当。还烦劳两位到小的那小破屋里,连茶也没招待,真是失礼了。”
“没的事。这座寺院也很危险,你自己多小心哪。其实啊,仁秀老先生,我刚才和菅野一一博行和尚谈过了。”
“是的、是的。”
“他所做的事,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但是他的心中不知道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刚才他说他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