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读的60篇小说-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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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新娘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娘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伢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黏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快活多了。”
新娘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嘈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娘,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娘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阴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的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的。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捻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的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
作品赏析
这篇小说是许地山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小说以倒叙的手法、凄美的笔触,通过第三者“我”的见闻,叙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故事中,一对新婚夫妇乘船去马来西亚的一个小岛上度蜜月。途中新娘说了些不吉利的话,引得新郎热泪横流。不幸3年后戏言成了现实,新娘病死在小岛上,新郎也在返家的途中死于船上,只丢下一个不懂人世的小女儿。小说生动塑造了一对相亲相爱的贫贱青年夫妇形象,赞美了他们之间纯洁无瑕的感情,表达了作者对生活于苦难之中的贫困家庭夫妇的无限同情。小说构思精巧,情节生动,人物形象塑造鲜明,语言质朴优美,富于散文化的抒情色调,读来感人至深。大量口语的运用,也是小说的一个特色,使小说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
中国卷第26节 牛车上(1)
‖作者简介‖
萧红(1911~1942),原名张乃莹,黑龙江呼兰人,中国现代女作家。幼年丧母。1929年入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学习,接触五四新文学。1930年反对家庭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几经颠沛。1932年与萧军同居。1936年赴日本。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1942年在香港病逝。主要作品有小说《生死场》、《呼兰河传》,散文《鲁迅先生记》、《回忆鲁迅先生》等。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车夫是远族上的舅父,他打着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
“想睡了吗?车刚走出村子呢!喝点梅子汤吧!等过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佣人,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儿子的。
“什么溪水,刚才不是过的吗?”从外祖父家带回来的黄猫,也好像要在我的膝头上睡觉了。
“后塘溪。”她说。
“什么后塘溪?”我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外祖父家留在我们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
“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去盖着瓶口。
“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车夫立刻把鞭子抽响了一下。
“你这姑娘……顽皮……巧舌头……我……我……”他从车辕转过身来,伸手要抓我的头发。
我缩着肩头跑到车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说他当过兵,说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云嫂下车去给我采了这样的花,又采了那样的花,旷野上的风吹得更强些,所以她的头巾好像是在飘着。因为乡村留给我尚没有忘却的记忆,我时时把她的头巾看成乌鸦或是鹊雀。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像这样放肆一般的欢喜。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都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或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鸭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也好像外祖父拉我的手又在说:“回家告诉你爷爷,秋凉的时候让他来乡下走走……你就说你姥爷腌的鹌鹑和顶好的高粱酒,等着他来一块喝呢……你就说我动不了,若不然,这两年,我总也去……”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黄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车夫并不坐在车辕上。在我寻找的时候,他被我发现在车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烟管代替着,左手不住地在擦着下颏,他的眼睛顺着地平线望着辽阔的远方。
我寻找黄猫的时候,黄猫坐到五云嫂的膝头上去了,并且她还抚摸猫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蓝布头巾已经盖过了眉头,鼻子上显明的皱纹因为挂了尘土,更显明起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醒转。
“到第三年,他就不来信啦!你们这当兵的人……”
我就问她:“你丈夫也是当兵的吗?”
赶车的舅舅,抓了我的辫发,把我向后拉了一下。
“那么以后……就总也没有信来?”他问她。
“你听我说呀!八月节刚过……可记不得哪一年啦,吃完了早饭,我就在门前喂猪,一边地敲着槽子,一边‘唠唠’地叫着猪……哪里听得着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着:‘五云嫂,五云嫂……’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我娘说,许是五云哥给你捎来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为什么就止不住心酸起来……他还活着吗!他……眼泪就掉在那红签条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这红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猪食就丢在院心……进屋摸了件干净衣服,我就赶紧跑。跑到南村的学房;见了学房的先生,我就一面笑着,就一面流着眼泪……我说:‘是外头人来的信,请先生看看……一年来的没来过一个字。’学房先生接到手里一看,就说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丢在学房里跑回来啦……猪也没有喂,鸡也没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几天,我像失了魂似的。”
“从此就没有来信?”
“没有。”她打开了梅子汤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们这当兵的人,只说三年二载……可是回来……回来个什么呢!回来个灵魂给人看看吧……”
“什么?”车夫说,“莫不是阵亡在外吗……”
“是,就算吧!音信皆无过了一年多。”
“是阵亡?”车夫从车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声音。
“还问什么……这当兵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她折皱的嘴唇好像撕裂了的绸片似的,显得轻浮和单薄。
车子一过黄村,太阳就开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麦田上飞着鹊雀。
“五云哥阵亡的时候,你哭吗?”我一面捉弄着黄猫的尾巴,一面看着她。但她没有睬我,自己在整理着头巾。
等车夫颠跳着来在了车尾,扶了车栏,他一跳就坐在了车上。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像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五云嫂的说话,好像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