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读的60篇小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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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流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聪明的,理知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都还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时放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遮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三十万本族人占据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炙死了第一个××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存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相当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作品赏析
《月下小景》是沈从文根据周作人关于初夜权的性心理学理论,所写的有关旧时湘西地区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故事。故事中,一寨主的独生子与一美丽的少女相恋,但由于山寨里的规矩和风俗,女子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两人的热烈恋爱就没了结果。到秋天,两人为求来生再聚,躺在山坡的石床上一同咽了毒药,殉情自尽。小说通过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斥责了旧时湘西一带的封建习俗对人性的伤害,说明在现代文明带来物质、道德、政治等方面的邪恶势力之前,一些旧思想、旧风俗早就在毁灭原始自然的美丽生命了。小说笔调沉着冲淡,语言优美细腻,情节结构自然顺畅,像传说一样展开。全篇情景交融,充满抒情诗的氛围和情调,画面感也极强,写人、叙事、状物熔于一炉,使人不自觉间随着作者的笔调走进美丽的湘西,去感受那凄楚哀婉的一幕。
中国卷第23节 春阳(1)
‖作者简介‖
施蜇存(1905~2003),生于杭州,中国现当代作家、学者。1929年在中国第一次运用心理分析创作小说《鸠摩罗什》、《将军的头》,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人之一。20世纪30年代主编《现代》杂志,引进现代主义思潮,在当时影响广泛。抗日战争爆发后,先后执教于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暨南大学和光华大学。1952年后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并从事古典文学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曾被授予“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和“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敬慰奖”。
婵阿姨把保管箱锁上了,走出库门,看见那个年轻的行员正在对着她瞧,她心里一动,不由的回过头去向那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保管箱看了一眼,可她已经认不得哪一只是三零五号了。她望怀里一掏,刚才提出来的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好好地在内衣袋里。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银行大门。
好天气,太阳那么大。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的。不错,她一早从昆山乘火车来,一下火车,就跳上黄包车,到银行。她除了起床的时候曾经揭开窗帘看下不下雨之外,实在没有留心过天气。可是今天这天气着实好,近半个月来,老是那么样的风风雨雨的没得看见过好天气,今天却满街满屋的暖太阳了。到底是春天了,一晴就暖和。她把围在衣领上的毛绒围巾放松了一下。
这二月半旬的,好久不照到上海来的太阳,你别忽略了,倒真有一些魅力呢。倘若是像前两日一样的阴沉天气,当她从玻璃的旋转门中出来,一阵冷风扑上脸,她准是把一角围巾掩着嘴,雇一辆黄包车直到北火车站,在待车室里老等下午三点钟开的列车回昆山去的。今天扑脸上的乃是一股热气,一片晃眼的亮,这使她平空添出许多兴致。她摸出十年前的爱尔琴金表来。十二点还差十分。这样早。还好在马路上走走呢。
于是,昆山的婵阿姨,一个儿去到了春阳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么样轻,那么样美丽,又那么样小玲玲的,这使她感觉到自己底绒线围巾和驼绒旗袍的累赘。早知天会这样热,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绉衬绒旗袍来了。她心里划算着,手却把那绒线围巾除下来,折叠了搭在手腕上。
什么店铺都在大廉价。婵阿姨看看绸缎,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丝袜,和糖果饼干。她想买一点吗?不会的,这一点点力她定是有的。没有必需,她不会买什么东西。要不然,假如她会得随便花钱,她怎么会牺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亲呢?
她一路走,一路看。从江西路口走到三友实业社,已经过午时了。她觉得热,额角上有些汗。袋里一摸,早上出来没带着手帕。这时,她觉得有必需了。她走进三友实业社去买了一条毛巾手帕,带便在椅子上坐坐,歇歇力。
她隔着玻璃橱窗望出去,人真多,来来去去的不断。他们都不像觉得累,一两步就闪过了,走得快。愈看人家矫健,愈感觉到自己的孱弱了,她抹着汗,懒得立起来,她害怕走出门去,将怎样挤进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
到这时,她才第一次奇怪起来:为什么,论年纪也还不过三十五岁,何以这样的不济呢?在昆山的时候,天天上大街,可并不觉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条马路,立刻就像个老年人了。这是为什么?她这样想着,同时就埋怨着自己,应该高兴逛马路玩,那是毫无意思的。
于是她勉强起身,挨出门。她想到先施公司对面那家点心店里去吃一碗面,当中饭。吃了面就雇黄包车到北火车站。可是,你得明白,这是婵阿姨刚才挨出三友实业社的那扇玻璃门时候的主意。要是她真的累得走不动,她也真的会去吃了面上火车的。意料不到的却是,当她望永安公司那边走了几步路,忽然地让她觉得身上又恢复了一种好像是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让她混合在许多呈着喜悦的容颜的年轻人底狂流中,一样轻快地走……走。
什么东西让她得到这样重要的改变?这春日的太阳光,无疑的。它不仅改变了她底体质,简直还改变了她底思想。真的,一阵很骚动的对于自己的反抗心骤然在她胸中灼热起来。为什么到上海来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没钱的人没办法,眼巴巴地要挨着到上海来玩一趟,现在,有的是钱,虽然还要做两个月家用,可是即使花完了,大不了再去提出一百块来。况且,算它住一夜的话,也用不了一二十块钱。人有的时候得看破些,天气这样好!
天气这样好,眼前一切都呈着明亮和活跃的气象。每一辆汽车刷过一道崭新的喷漆的光,每一扇玻璃根上闪耀着各方面投射来的晶莹的光,远处摩天大厦底国瓴形或方形的屋顶上辉煌着金碧的光,只有那先施公司对面的点心店,好像被阳光忘记了似的,呈现着一种抑郁的烟煤的颜色。
何必如此刻苦呢?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婵阿姨不想吃面了。但她想不出应当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她预备叫两个菜,两个上海菜,当然不要昆山吃惯了的东西,但价钱,至多两元,花两块钱吃上顿中饭,已经是很费的了,可是上海却说不来,也许两个菜得卖三块四块。这就是她不敢闯进任何一家没有经验的餐馆的理由。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门的一个馆子里,她曾经吃过一顿饭,可是那太远了。其次,四马路,她记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错,冠生园,就在大马路。她不记得有没有走过,但在她记忆中,似乎冠生园是最适宜的了,虽则稍微有点憎嫌那儿的饭太硬。她思索了一下,仿佛记得冠生园是已经走过了,她怪自己一路没有留心。
婵阿姨在冠生园楼上拣了个座位,垫子软软的,当然比坐在三友实业社舒服。侍者送上茶来,顺便递了张菜单给她。这使她稍微有一点窘,因为她虽然认得字,可并不会点菜。她费了十分钟,给自己斟酌了两个菜,一共一块钱。她很满意,因为她知道在这样华丽的菜馆里,是很不容易节省的。
她饮着茶,一个人占据了四个人底座位。她想趁这空暇打算一下,吃过饭到什么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话,那么,今晚住到什么地方去?惠中旅馆,像前年有一天因为银行封关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样吗?再说,玩,怎样玩?她都委决不下。
一溜眼,看见旁座的圆桌子上坐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