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读的60篇小说-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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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脸通红,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中国卷第14节 超人(2)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想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
“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看?——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来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著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着笑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液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有罪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他们是纯洁无疵的。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他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
何彬草
我写了这一大段,你未必都认得都懂得;然而你也用不着都懂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作品赏析
《超人》是冰心著名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21年4月10日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上。小说叙述一个情感冷漠的青年何彬,拒绝爱与怜悯而想做超人,后来听了深夜病孩的呻吟,三夜不眠,便赏给孩子一点医药费,以免呻吟扰乱他的心曲。孩子病愈之后,登门拜谢他,他仍想做超人,不予搭理。后来孩子临别时送了他一篮花,写了一封真挚感人的信,终于打动了何彬,使他抛弃了“爱和怜悯都是恶德”的哲学,觉悟到“世界上的人都是互相牵连的,不是互相遗弃的”。小说语言清逸雅致,文体婉丽清隽,充满浪漫的抒情色彩。小说反映了五四运动后期,处于苦闷中的青年知识分子,对于人生和心灵苦闷问题的探究,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
中国卷第15节 玫瑰花的香(1)
‖作者简介‖
巴金(1904~ );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中国现当代作家。1920年在成都外经专门学校学英语。1923年到南京大学求学。1927年去法国求学。1928年回到上海,从事编辑和创作。1934年到北京任《文化》季刊编委。同年秋东渡日本,次年回国,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文联副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中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散文集《随想录》。
一
馨来了。她插了一束玫瑰花在我的花瓶里。花瓶放在书桌上,在那旁边摊开的吸墨纸套上面她留了一个字条:“玫瑰花是一个象征,你知道。”
玫瑰花瓣染着墨汁似的深红色就像一团一团的血。
我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我陷进了浓郁的馨雾里面。房里的景物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变得模糊了。
但我还在想:这是自由的象征,还是爱情的象征?难道馨会爱我?
于是在玫瑰花的香雾中我慢慢儿嗅到了别的气味。这仿佛是血的气味。血似乎也是香的。
馨近来对我很好,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我喜欢她,这是真的。朋友们说她爱我,我不相信。从她的嘴里我从没有听见一句关于爱情的话。她并不曾当面对我说过她爱我。
关于馨的事情,虽然朋友们谈得很多,实际上我知道的却很少。她为了反抗不自由的婚姻,三年前从她的家庭里逃跑出来,就住在这都市里读书。她的生活是很俭朴的,只靠着她的一个出嫁的姊姊来接济她。
朋友们常说馨活泼可爱,我也承认,不过近一两个月来她的态度却有些改变了。和她来往的男子并不少,有许多人追逐她,她却从来不曾和谁谈过恋爱。朋友修有一次在失望之余就气愤地骂她不懂恋爱,好些人都附和着这个批评。如今他们忽然又说她爱我。女人的心理恐怕只有鬼才知道罢,我知道:要获得馨的爱情,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我从来就不敢做爱情的梦,更想不到去获得馨的爱情。
我不愿意再想这些事情,就从左边的书堆里拿了一本书来翻看,想把我的思想集中在书本上面。
这书是一个英国学者的著作,题名是自由论。一个很美丽的题名。我读了几页,忽然在那书页上发现了一个歪脸,它在讥笑我。同时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不错,自由是一个很美丽的名词,然而你真正懂得它的意义吗?”
谁在我的耳边说话?房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难道是我自己在讥笑自己?
馨也在讥笑我罢。她不是说玫瑰花是一个象征吗?她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自由的象征吗?
我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我的头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般。房间里仿佛发了火。我不能够这样忍耐下去。我应该去找馨,找着她问个明白那是什么象征,问她究竟干着什么样的把戏。
馨住在一条僻静的街道里,她的住房是一个旧式的小楼。那房东是一个老太婆,她平日对馨很好,所以馨就在那里住了三年。
我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在黑暗里摸索着登完了那狭小的楼梯。在馨的房门上我轻轻敲了几下。那里面有光亮。
“谁呀?”
“我,我是文。”
“请进来。”
馨给我开了门,她的充满了健康色的脸上露了一个愉悦的微笑。白衫子,花格子布短裙,下面是一双赤脚踏在一对木拖上。
“我知道你会来,”她带笑说。她让我在一把藤椅上坐了。
奇怪,她什么都知道。
她的房里也有一瓶玫瑰花,是放在一个矮桌上面的。我想起了我家里的那一瓶玫瑰花。
“那么你也该知道是为了玫瑰花的事情,”我接口说。我望着她的嘴唇,那嘴唇也是红的,唇边露着一圈微笑。
“呵,那玫瑰花,”她笑了。“我送你的那玫瑰花,难道你觉得它不好吗?”她的两只亮眼睛盯在我的脸上。
“不是这个,”我分辩说。“是为了那字条。你说的是什么象征,我不明白。”
“不明白?”她顽皮地嗤笑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我不相信!”
我只顾望着,她并不开口。
玫瑰花,那是爱情的象征,脸上依旧露着笑,声音很清朗,但我觉得似乎带了点颤抖。
我完全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起初我还以为是听错了。她的这意思我简直不明白。
“爱情的象征?”我疑惑地重复念着。
“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吗?”她含笑说,那一对眼睛带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望着我。
不错,我有些明白了。我的心渐渐跳动得厉害起来。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预备来接受那幸福。
“但是你该知道我并不爱花,”我笨拙地说了这句话,我的眼睛却不能不看她。
“这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从前的事情。现在他们说——”她住了口。她的眼睛里冒出火来,把我全身的血都烧热了,我觉得我的脸开始在发烧。
我想: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