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3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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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表情比日常严肃,有些焦虑地把头转向一旁。最近她似乎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与“大政所”的称呼,可是今日却甚有戒心。
“叫北政所过来!”秀吉对侍女道,“一起听听,免得重复同样的话。”当北政所走到门口时,秀吉摇手道:“宁宁,母亲问我有何事。我要说,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功德无量之事啊!”
北政所看了大政所一眼,一时无言。
“知道吗?昔日日本第一大佛,在奈良东大寺,此佛高五丈三尺。可是,此次我供奉在京城方广寺的大佛,比奈良的大佛还高一丈!而且是甚为壮观的漆胶五彩大佛!供此佛像的大殿,必是日本第一……”
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妻子和母亲,“那里使用的房梁,乃是特意由富士山运来。到时,家康和天下世人都会惊叹不已。一根房梁价值千两!而大堂则高二十五间、长四十五间、宽二十七间五尺!没见过世面的人,必会被这恢弘气势吓得昏了去。对吗,母亲?”
“是……是……”大政所颤道。
“不仅如此,这天下第一大佛殿,面上乃是为天下黎民祈求安泰,其私底下,乃是为母亲大人祈福……”
秀吉正说到此处,北政所简洁地打断他:“大人!在谈来世和佛果之前,我有现世的话要说!”
秀吉似不闻,旋郑重地以商量的语气道:“还有宁宁,聚乐第完工之后,你和母亲定要搬到那里去住。”
他向北政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插话,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哈哈,这是我丰臣秀吉留给后人的首屈一指的大佛殿。完工后必蔚为壮观!东到大官,西至净福寺,南到下长者町,北至一条,而且,各地寺社也会陆续捐赠珍木奇石。占地之广,用材之丰,雕饰之奢,古今罕见!”
“大人!”北政所插嘴道。
“为此,我必当为天下人谋福才是。我是为了天下众生啊,母亲!”
“大人!”
“何事?我正在和母亲说话呢!”
“母亲已候您良久了,有事要与您商量。”
“商量?”
“事情商议完毕,再慢慢谈说佛果之事吧!对吗,母亲?”宁宁道,对向她投来求救眼神的婆婆点点头,然后淡淡对侍女们道,“你们先退下,回头再来听大人讲奇闻异事。”
秀吉看了秀长和宗易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这里,身为关白的秀吉对与母亲站在同一立场的北政所,也不无忌惮。“宁宁!休得放肆!”
“妾身并未放肆,只是于大事上所见不同,母亲并不能认同大人所言。”
“在下还是暂且回避吧。”宗易忙站起身。秀吉则慌忙阻止:“不必,此事对你和秀长不必保密。”
一刹那,屋子里的空气仿若冻结了。
“哈哈!”秀吉先笑了。
“你直说吧!是不是滨松有什么令人不快的消息?”大政所道。
“呵呵!您都已经知道了。母亲!”秀吉夫妻相视而笑,可大政所却没有笑。因对身居高位的儿子的恐惧,再加上对远嫁女儿的担心,她一双老眼已布满血丝。“大人!朝日让我不可去三河。”
“哦,那么她不想见母亲啦?”
“不,不,她是对我不放心啊!据说,三河人对我心怀歹意。”
秀吉一听,困惑地摇着头,看看北政所,她却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北政所不帮秀吉说服母亲,如此一来,大政所会更是不安。
细细地思虑一番,现在情形自是可笑之极。当年,一听光秀要把生母送去为质,秀吉在母亲面前大大痛斥了一番:“连生身母亲都送给人当人质,真是狼心狗肺!”现在秀吉要做的,与光秀当年所为究竟有何不同呢?
“不,不一样!”秀吉心中道。光秀乃是为了实现个人私愿,我丰臣秀吉乃是为了统一天下,是为了苍生。可是,怎么才能让满怀戒心和恐惧的母亲明白这些道理呢?
“母亲,”秀吉露出笑脸,“您现在说的话,与您大政所的身份有些不称啊!所谓大政所,不只是关白的母亲,而且是天下人的母亲啊!”
“大人!”大政所立刻打断他,可能她已知道秀吉的下文,便要先声夺人,“朝日与家康,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吗?”
“朝日病了吗?”
“不,不!三河人表面叫她夫人,实则把她当作人质。家康宠爱小妾阿竹,看都不看朝日一眼。”
“哈哈,有意思!母亲代朝日嫉妒。”
“你这是什么话,关白大人?”大政所甚是不满,她看了看北政所。
秀吉抢道:“宁宁,这些事我们都一清二楚啊!”
大政所忙回道:“是,那个叫阿竹的妾,乃是武田浪人市川十郎左卫门之女,对已故右府大人和大人您很是仇恨。”
“哦?”
“母亲方因此痛苦,而日渐消瘦啊!”
“宁宁!不,母亲啊!这是家家户户都可能遇到的事,也是对新人的嫉妒。”
“万一朝日真的有闪失呢?对吗,母亲?”
秀吉轻轻用手止住北政所:“此事大可不必担心!写那封书函的,不是朝日自己,必是她身边的伊藤夫人。”
“是。”
“所以你们尽管放心。若真有事,石川数正派去的人都会如实禀报,滨松的情形我了如指掌。朝日现正自在住于家康特地为她建造的新御殿里!”说到这里,秀吉终于想出了说服母亲的好方法,他扬扬得意地高声笑了,“既说到了这里,我不妨将此中机关全然告诉母亲。母亲啊!大政所夫人啊!”秀吉探身,和颜悦色道:“此次安排母亲去冈崎见朝日,乃是孩儿密不告人的明智之举。”
“密不告人?”
“是啊!孩儿乃太阳之子,智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哈哈,母亲,这一去,孩儿乃是让母亲去接朝日回来的。”
“接她回来?”
“当然。”秀吉认真地点头,环视四周。秀长和宗易,也因这出乎意料的话屏住呼吸,唯北政所含笑不语。“母亲知道吗,孩儿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母亲和朝日等亲人都幸福,让大家过上安泰的日子。”
“这个我明白,你本是世上少有的大孝子。”
“对!若我只能获取天下,却绝非孝子,也毫无意义。可是,我丰臣氏备受世人瞩目,断不能如农夫商家那般惟利是图,而要多运用些智略和勇气。我们自不能以思念女儿为借口,把嫁到滨松的新娘叫回来。”
“那是当然。”
“所以,才让母亲去看她,母亲明白了吗?您身为大政所,听到世间传言,说她是人质,会被杀,却依然毅然前去。此去当然甚是安全,即使有些鲁莽之人,也不敢造次。德川氏众人对孩儿甚是友好。哈哈,明白了吗,母亲?”
“是。”
“这样,大政所要到遥远的三河去见自己的女儿了。”
“哦……”
“有心之人,一想到这种母女之情,就会情不自禁流下泪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秀吉陶醉于自己的说辞,双眼竟都湿润了,“明白吗,母亲?此事非同小可。母亲去见女儿,女婿正好也到了京城。他一来,孩儿定当以手足相待,让他亲眼看到丰臣秀吉乃是为了天下。家康断不会误解了我这一片苦心。我会告诉他,母亲如何如何想见女儿,日后也要让朝日回来看望母亲。”
“哦,哦,是有几分道理。”北政所不禁道。
“因此可说,此次其实是去迎接朝日。母亲明白了?适时会把朝日叫回京城,大家一起住到聚乐第。一旦家康能和我齐心协力,亦定会常来京城——他乃是关白妹婿啊!由此,妹妹住到母亲所在的居城,不就顺理成章了?如此一来,阿竹众女子,岂能奈何得了她?母亲,这便是孩儿的全部想法,不过,切切要保守秘密。”
秀吉说着,悄悄拉起母亲的手,撒娇似的贴在自己脸颊上。其实,不管什么场合,秀吉都是那么坦然。不论是面对母亲,还是大敌当前,他常会表现出孩子气,却又行之泰然。不论是心怀祸心,还是胸有奸谋,他都是振振有辞、大义凛然。
“此事唯有母亲方能办到,别人代替不了。您去一次,便可说想念朝日想出了病,也便有理由把朝日叫回来。这个借口太好不过了!回来后仔细询问她,若当真夫妻不和,其时我再叫家康来京理论不迟。”
“大人!”
“母亲还有甚不明白的?”
“都明白。知子莫若母啊!”
“是啊!母亲若不明事理,怎会生出孩儿这般人物?”
“可是……我到冈崎后,不会生出意外吧?”大政所还是不无担忧。
“我懂!母亲,您放心,不会有差池。孩儿的初衷,是和母亲、朝日共享天伦之乐,京城的内野新邸才叫聚乐第。”
“聚——乐?”
“对啊!顾名思义,所谓聚乐,便是聚集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秀吉又转向秀长,“参议,不出所料吧?不愧是我们的母亲!好,把有乐的计划告诉母亲。”他扬起下巴,命令道。
大政所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看宁宁,双眼红了,道:“北政所,关白大人既然这么说,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
“是啊,母亲要辛劳一番了。”北政所道。
“就这样吧,也是去迎接朝日。”
“媳妇更加敬佩大人了。”
“是啊。他的心思确实没人比得上。”大政所道。
“正因为如此,大佛殿也好,聚乐第也好,都气势宏伟,天下第一。”北政所道。
秀长轻轻摊开一个册子,给大政所看。“请母亲听听行程安排。”
“我听着。”
“十三日从大坂出发。除了侍女,还有十数步卒随行,沿途的大名自会竭尽全力暗中保护母亲,母亲尽可放心。”
“哦,这么说,只有五天就要启程了,何时能到冈崎?”
“预计十八日抵达。”
“十八日?还真快啊!只怕朝日等不及了。”大政所的不安似都已消失,但当和秀吉相视时,她仍然脸色发红。
秀吉对秀长使了个眼色,让他收起册子,好把话题转移到大佛殿上去。“许久不曾这样了,和大政所、参议一起用饭,宁宁亦要作陪!”他怕一旦再对母亲有什么承诺,会令自己更是不安。因此,他陪着母亲拉家常,不觉两个时辰过去。
“大佛殿竣工后,天下咸服,盛世将成。宁宁与母亲也都要入住聚乐第,再将家康与朝日接过来,如此,岂不其乐融融?到那时,不只我们,首先要请天皇行幸聚乐第,再举行国祭。对吗,宗易?”秀吉说着说着,已远离了计谋,开始了天真的狂想。北政所与他一唱一和,她甚是清楚秀吉的心结,故她有时站在婆婆一边,有时又会压制婆婆。
饭后,秀吉回到本城大厅,属下已候多时。此时,大政所如同一个孩子般,只想插翅飞到滨松的朝日身边,道:“看到我去接她,朝日定很惊讶。”
“是,母女可似尽情倾诉别情,痛痛快快拉家常。”
“媳妇。”
“母亲。”
“我该给女婿带些什么礼物?给朝日带的是她最喜欢的砂糖。”
“礼物就不用母亲操心了,关白大人自会让人准备。”
“唉,我若不亲自操办,总是放心不下,这是对女儿的心意啊!”
“哦,那么可托宗易先生从堺港拿些红酒来,若家康不饮,也可给朝日。”
“哦?红酒好,红酒好。”
大政所出发之日确定为十月十三。连续几日,可忙坏了北政所。
秀吉告诉家康,若家康进京,他会把大政所送到三河,且不派一个大将随行。因此,一行人中,没有一位武将,除了北政所挑的女眷二十余人,只有五十多个步卒及下人。这便是叱咤风云的关白之母的出行队伍。
这一日下了霜,天空明澈如洗。北政所送他们到城外港口,见这般冷清气氛,不由一阵酸楚。大政所起初那般不安,可现在竟一身轻松,比去有马洗温泉还惬意。
不知为何,秀吉没有出现在送行人群中,只有浅野长政站在北政所身边。
“一路保重。”北政所对坐轿上船的大政所道,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大政所对自己的身份尚不清楚,即便队伍再冷清,也不会心生疑惑。她依然把自己当作尾张中村一介农妇。宁宁悲哀至极。
清澈见底的水面倒映着天空,船朝北驶去,前后各有一艘船跟着。在伏见改行陆路时,近江势田城主——秀吉外甥三好秀次会送大政所到尾张。在跨入尾张地界后,有织田信雄关照,因此一路无虞。即便如此,没有一个骑士相随,和大政所的身份实在不相称。
北政所呆呆站在港口的石阶上,目送着逐渐远去的船只和被惊起的水鸟。秀吉也许和她同样悲哀,只是故意不表露出来而已。
“大人太意气用事了!”当北政所得知没有一个大将护送时,气愤地责问秀吉。
秀吉一如往常地笑着,若无其事道:“家康已经爽快地答应进京,我不能违约,否则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啊!”
秀长、浅野、石田、增田等似都不赞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