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集2-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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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书,《纪年》为其中一种。
所纪事起自夏代,终于魏之安王二十年,盖为魏国之史书。
其纪三代事则与经传颇异,如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王杀季
历等等。正统学派颇认为荒诞,以野史视之。其书大约失于唐末五代之乱。明人抄合群书所
援古本之文,又加以增益,且有沈约注解,是为今本。清人大辨其伪,如《四库提要》,如
崔述《考古续说》、《竹书纪年辨伪》,论断精确,今本已无存立余地。朱右曾自郦道元
《水经注》,司马贞《史纪索隐》等所援《竹书纪年》文字,辑《汲冢纪年存真》二卷,王
国维因其书,更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一卷,所辑共四百二十八条,是为古本。
今本固不可信,古本则前人皆已认为战国时人所作。虽所根据者或有一部分真实史料,
而关于昆仑及西王母,则无法证实其为周穆王时真实之记载,而为战国时盛传之神话。
《穆天子传》专记穆王西征见西王母事,当然不能无昆仑字样。今皆录出如次:
卷之一:“河宗又号之曰‘穆满,示女舂山之宝,诏女昆仑囗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
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宝,赐女晦。’”
卷之二:“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以刁囗昆
仑之丘。”
同卷:“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同卷:“天子囗昆仑,以守黄帝之宫,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宝。”
同卷:“以三十囗人于昆仑丘。”
卷之四:“自河首襄山川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
《穆天子传》不但言昆仑,言西王母,即与昆仑有关之河水、赤水、黑水、洋水、悬
圃、群玉之山,亦无不有之。此书自古以来,皆以为伪,四库且以入之小说类。然至近代乃
大引学者注意,中外皆有人研究。顾实先生著《穆天子传西征讲疏》数十万言,证明穆天子
西见西王母皆为事实,穆天子游辙所至,且至欧洲。顾氏本地理学名家,其书萃半生精力为
之,用力至劬,一切《穆传》研究中,当首屈一指。笔者于《穆传》尚未研求,见其文古字
奇,穆王行程,亦历历可指,亦颇疑其系古代人一种西行实录,至升昆仑见西王母云云,则
疑为战国人根据外国传入地理书如《山海经》之属所增饰者。穆王之西征动机,或亦为往见
西王母。其游踪之远,则恐未必如顾实先生之所考。且得见西王母与否,则更未可知。盖笔
者认西王母乃西亚最受崇拜之女神易士塔儿(Ishtar)也,既为神矣,是乌得见?顾
易士塔儿亦曾与巴比伦古代著名女王西美腊美斯(Semiramis)相混合,神虚无而
人实在,则又宜若可见焉。但此女王之时代为纪元前二千年左右,穆王之在位则为纪元前一
○○一年至九四七年。时代相差千年之久,两人会晤,实无可能,则穆王见西王母,又羌无
根据矣。或曰西亚女王以西美腊美斯名者固不止一人,庸讵知穆王所见者非一与穆王同时代
之西美腊美斯耶?或里海一带国家之女王,钦慕西美腊美斯之为人,以其名自名,周穆王误
以为西王母耶?且西亚人好以神灵名字与己私名混合为一名,其例数见不鲜。或者中亚一带
国家有女王以金星神易士塔儿为己名。中国人固习知易士塔儿为西王母,则误以穆王所会晤
者为真西王母矣。曰是亦非不可能之事,但皆须细考而后能定,今则宁从阙疑。
又次则为《山海经》。此书亦相传为禹臣益所作。然司马迁在汉初,即言“《禹本
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可见汉时人即不信为禹、益所作。书中有“长
沙”、“零陵”、“桂阳”、“诸暨”秦汉以后郡邑之名,颜之推即曾以为疑。朱熹谓此书
与《淮南子》乃附会屈原《天问》而作(见《楚辞辨证》)。胡应麟则谓其文体特类《穆天
子传》,断为战国好奇之士,取《穆王传》,又杂录《庄》、《列》、《离骚》、《周
书》、《晋乘》以成(见《四部正讹》)。朱、胡固善读书,特亦一孔之见。惟《四库提
要》议论为持平。其言曰“观书中载夏后启、周文王及秦汉长沙象郡诸暨下隽诸地名,断不
作于三代以上,殆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事者又附益之欤?
观楚辞《天问》多与相符,使古无是言。屈原何由杜撰?朱子《楚辞辨证》,谓其反因
《天问》而作,似乎不然。”又云:
“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
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证,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
允,核实定名,实小说之最古者尔。”笔者则断定此书为阿拉伯半岛之地理书,古两河人所
作,而由战国时域外学者携之来中国者。中、东、南、西、北五山经所记为半岛西北阿美尼
亚高原及其四境之诸山,海内外诸经则为黑海、里海、地中海、阿拉伯海、印度海内外之记
载也。然已杂有不少神话。大荒诸经,则完全为神话地理。其中中国地理名词亦甚多,且形
势间有与中国地理合者,则疑其曾与中国固有地理书混合,或当时译者以外国地名难译,遇
中国地理之可附会者则附会之,真伪不分,中外糅杂,又加以秦汉人之附益,宜其难以探
索。
中国道教本出两河流域、印度混合之神话。则《道藏》收《山海经》,诚为适宜之举。
神话本与小说同源。《四库》谓为古小说而归之小说类,亦未为唐突,特此书并非完全神话
耳。
此书之《西山经》,《海内东经》、《西经》、《南经》、《北经》,《海外西、北
经》,均有昆仑之记载,比前述诸书皆加详,实为昆仑问题之总汇。因本文将大加援引,故
此处从略。
又有《禹本纪》与《山海经》相表里。《汉书·艺文志》有大禹三十七篇,疑即此书。
王逸注《离骚》、郭璞注《山海经》,皆引其书,惜今已失传。
除此诸书以外,战国子书,亦颇有言及昆仑者。《庄子·大宗师》篇:“堪坯得之,以
袭昆仑。”司马注云:“堪坯神名,人面兽形,《淮南》作钦负。”《天地》篇:“黄帝游
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吕氏春秋·至味》篇:“菜之美
者,昆仑之滔。”《列子·周穆王》篇,言穆王西征,宿昆仑之阿,观黄帝之宫,宾于西王
母,觞于瑶池之上云云,与《穆天子传》所言,情节相类。《列子》本非伪书,但亦不全
真。此一段疑其剽窃《穆天子传》——不然,则《穆天子传》登昆仑,见王母诸情节,乃衍
《列子》此文也。
文学言昆仑者,首推屈原作品。
《天问》:“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离骚》:“遭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九歌·河伯》:“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九章·涉江》:“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
齐光。”
最后为纬书《淮南》等。纬书虽汉人所辑,但其材料大部分为战国燕齐方士之所传。其
中《河图括地象》、《河图始开图》等,叙昆仑情况与《山海经》互有出入。《淮南》为刘
安门客所编著,而此类门客固亦燕齐方士之苗裔。《淮南·地形训》之描写昆仑,文采瓌
丽,记叙精详,比之《山海经》,已多渲染增饰之处。然其大体则离昆仑原来型式尚不甚
远,非后来经过中国人夸大及受印度苏迷卢影响之《十洲记》、《西王母外传》、《拾遗
记》等书比也。
昆仑名词,传入中国,固不知何时,而昆仑神话独盛于战国,则上述诸书可以为证。故
吾人谓昆仑见于中国文字之记载,始于战国,谅不为大失(按泰山亦即昆仑,特不以昆仑名
耳,见《自跋》之二)。901苏雪林文集二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
汉武帝为我国历史上有名勤远略之帝王,亦迷信神仙最甚之帝王也。彼以欲断匈奴右臂
之故,遣张骞使月氏。为匈奴所遮,而至大宛,遂得知河源形况。《史记·大宛列传》云:
“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
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
其山多玉石采来(按《史记》集解:瓒曰,‘汉使采取将来持至汉。’张文虎校《史记》札
记则云:‘采来二字,连上为句。采当为采色之采。来乃之借字。《说文》:‘,琼玉
也。’《玉篇》:‘。玉属也。’采来谓采色之’其义比瓒说为长,今取之)。天子按
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
武帝固为好神仙之君主,习闻昆仑为一大仙山。又习闻河出昆仑,闻骞言则大喜,以为
由河源以索昆仑,则昆仑可得,仙人可睹,不死药可致矣。其后遣张骞使乌孙,必曾嘱其对
此仙山,再切实探索。顾骞为诚悫之人,不善为谎语,觅昆仑不见,惟有据实回奏。司马
迁:“今张骞之使大夏也,穷河源,恶睹所谓昆仑者乎?”可证也。武帝于心不甘,则另派
他人往。所谓“汉使”必为其他使臣,而且不止一批。(《大宛列传》言:“汉率一岁中,
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返。”)此类使臣之派遣虽为政治关
系,顾亦必负有寻觅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觅得昆仑,惟报告于阗之山多玉,武帝谅以屡求
此山不得,无以解嘲于廷臣,遂根据古图书所言昆仑条件,而指于阗之某山为昆仑。
然昆仑之最大条件为仙山,于阗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马迁于其《大宛列传》中,以冷
笑的口吻言曰: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者也。其上有
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
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后代学者于史公此种抗议,置诸不论,盖中国人于武帝所定昆仑,确在何地,实无所
知,当然不能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学者如顾实先生,则认定昆仑系今日后藏新疆交界处
之昆仑山脉。穆王西征时,曾登此山,谓“司马迁腐刑之余,阳气消沮,信口开河,言不由
衷,将上古累代相传之信史,付之一笔抹煞。”又谓“秦始皇之焚书为野蛮。司马迁造疑古
之谣为野陋,厥罪维均”云云(《穆传讲疏》三页)。而张星YR先生亦谓:“迁以腐刑之
余,对于汉武帝之措施,无处不表示其愤慨,因愤慨而讥刺,因讥刺而颠倒黑白……百家竞
言黄帝登昆仑,稽《穆天子传》纪程,昆仑当在于阗,毫无疑窦。故汉武帝案古图书,名河
所出山曰昆仑。武帝当时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有此定案。惟未与司马迁议及
耳。迁于《大宛传》后讥之……然则世间竟无昆仑欤?
三代之书,悉为虚构伪作欤?武帝朝中群臣,悉为指鹿为马之徒欤?迁之颠倒是非,固
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一册六页)。迁以良史之才,于汉代诸帝之行
实,一皆秉之直笔,竟被目为“谤书”,今又以反对武帝钦定昆仑一案,蒙“造谣”与“颠
倒是非”之罪,甚矣良史之难为也!迁为汉初人,彼时伪史与神话根基初立,尚未为学术界
所完全接受,一般学者犹有辨别是非之能力;而迁又为一富于学术良心之史家,不能因附和
帝王意见,而改变其学术之立场。顾当时流行之政治势力,亦非其个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
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议,以便后代之评判耳。谓其反对昆仑,乃由挟怀武帝私憾而
起,则小乎其视迁矣。
然则武帝方面完全错误耶?曰:错误则诚错误,然于情于理,则皆大有可原。今使司马
迁与武帝讼于法庭,则法官亦必难判其孰非孰是。盖司马迁所争者《禹本纪》所言之仙山
也。今武帝所定于阗某山之昆仑,果高二千五百里欤?其上果有醴泉瑶池欤?果有《山海
经》所言珠玉之树,凤鸾之鸟,九头之开明兽,虎身人面,虎文鸟翼之英招神及陆吾神欤?
其下果有弱水之渊,炎火之山欤?其附近果有玉山为西王母所居者欤?曰张骞自言未睹,其
他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