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烟雨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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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虞川与众人坐的那张桌子靠窗,梅树枝叶繁茂,从窗子中伸入几枝进来。
黄昏已至,北风呼呼而来,直吹的窗棱扑扑作响。唐虞川临着斗篷深深吸了几口气,心中颇为定了。
就在此刻,雪地中沙沙的声音传来。初时尚不大能听闻,只字未过时间,那声音已然近了数丈。
唐虞川心中凛然:“这人来的好快!”那大师兄等人蓦然听到有人来,齐齐张目往窗外看去,突然脸色都极是沉重,站起身来,双手垂立。
唐虞川一怔,也跟着垂首而立。那黑衣女子听得有人前来,也是竖耳细闻。脸上神色凝重。
只一站好,楼梯上“磕磕磕”的一阵声响,有人轻踏上楼来。
楼板砰砰砰地三下震动,随即那大师兄等人叫道:“弟子叩迎太师父仙驾,祝太师父万寿无疆!”一齐跪了下去,头也不敢抬起。唐虞川依样做了。
只听一个冗长的声音幽幽飘在耳膜旁,骤然顿住:“你们来干做么?来碍手碍脚?”发声之人想必是来者。
那大师兄等人颤颤抖抖,说道:“褔延师弟给……给人捉了去啦,师父抓住了这小姑娘,吩咐弟子带来,听凭太师父发落。还有就是,前天我和万师弟,白师弟随同师父一起把太师父要的六缸墨汁送了过来……”
唐虞川暗道:“原来这人是他们师父的师父。他们要将师妹交给这人?”
那人却不领他送墨之情,道:“没用的东西,叫人捉去了,还有脸在这说出口。”语音暗含愤怒。大师兄等人颤颤抖抖,不敢出声。
那声音又道:“不快快滚起来,趴在地上等着给人踢屁股么?”那大师兄等人说了声:“多谢太师父体恤,徒孙们慰感惶恐。”才站起身来,拉着齐倩战战兢兢退到酒楼西面,缘墙而立。
东首那黑衣女郎望向窗外,似乎漠不关心,实是自那人上来之时,楼中情况,已尽收眼底。
来者是个老者,乃是从一顶轿上落脚。之前远处声音一致,毫无杂沓,却是十二个轿夫抬着,健步如飞,脚步同一之故。
唐虞川不敢放眼察看,还误认为来者只是一人。
但见那轿子高长皆达一丈,外以丝质红绸裹着,气势恢宏。十二个轿夫高大威猛,身子笔直,毅然挺立在风雪之中,眼睛也不眨上一下。
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剑眉横在两只大眼之上,两边太阳穴深深凹了进去,满头白发飘飘,如南极仙翁一般人物,只不过满脸戾气,免不得煞了风景。
他身穿一件锦织长衫,脚踩紫金长筒靴子,穿着俱是华贵。
他如风云一般踱下轿子,上楼之时,头和双肩各顶两口大缸,奇怪的是,头上那两口大缸离他头顶一直有两寸距离。
待的到了楼上,六口大缸平平飞落在地,齐齐横摆成一排,楼板微微一震,也不见他如何作动,使的赫然是“隔空移物”的功夫。
六口缸中黑黝黝的,隐隐透着松脂之味,乃是六缸墨水。
黑衣女郎正迟疑间,但见眼前一花,窗外不远处冰冻的一条小河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一闪之间,倏而落近了数十丈。
那人影越来越近,却没曾听到任何声音。
当先一人白髯及胸,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一纵一跃,从那窗子中穿梭而入,看似老态龙钟,动作却捷若迅雷。
尚未落地,后面那人秀发飘飘,也落在楼板上,竟然是个五十来岁的女子,只不过她面上皮包骨头,身材瘦得便如同一根竹竿。
那华服老者剑眉一挺,正待要发话,当先窜进来那人霹雳火般说道:“我兄妹七人打赌赌得输了,喝这几缸墨水便是,还说什么?”
手中拐杖支出,龙头在那一排大缸的左边两个缸身上轻轻一旋,便似龙头之上装了吸瓷器物,两只大缸经他拐杖一引,自地上斜飞向他来。
黑衣少女心道:“是了,听他口气,他兄妹七人是和这剑眉老者打赌。他轻身功夫如此厉害,怎么也服输了?”
见那用拐杖的老头功夫高明,不禁心下喟然,暗道:“这老头武功极高,脾气也倒直爽。”
缸到中途,分做两路,一只飞向龙头拐杖的老者,一只飞向那瘦骨嶙峋的女子。
两人抱住缸身,正要灌入口中,那剑眉老者突然道:“慢着!老夫所备这六缸脂墨,乃是从洛阳雪斋先生翰林学士旧府中搬来,远道艰辛,赛女侠和秋姑娘是女流之辈,便共饮一缸就是。”
那黑衣女子暗道:“赛女侠?秋姑娘?莫非……”却不再往下想去,仔细聆听。
那竹竿似的女子正是华服老者口中的“赛女侠”,听他说自己为“女流之辈”,原也无咎,但却不禁勃然变色:“女流之辈便又怎地?”
再次举缸,待要以口饮墨,突然窗外径直飞来一物,铛地一下击在赛女侠抱着的那只大缸之上,赛女侠只觉缸身一震,细看窗外飞来之物,却是一瓣梅蕊。
接着楼梯上脚步微微响起,探出一人头脑来。但见那人头戴方巾,二十五六岁模样,手中握着一只竹笛。
他拾级而上,向赛女侠二人走来,边走边说道:“女流之辈嘛,绝不可和男子汉大丈夫相提并论,出尔反尔,也是常事。什么打赌言语,口头说说也就罢了,哪能当真?”
走至赛女侠身盼,顿住脚步,嘿嘿笑道:“放眼天下,余某只听说过赌酒,赌茶,赌书的,却没听说过有什么赌墨的?”
唐虞川立在墙头,手心热汗汨汨流出,身体颤抖不已,他就算忘记天下人的声音,也未能忘却此人声音,因为在他心中,“余青”二字,纵然是江河之激流,也洗刷之不去。
剑眉老者眉毛一竖,说道:“如此说来,七位是要自毁赌约,出尔反尔了?”
白髯老者龙头拐杖在楼板上一顿,说道:“六弟,你三姐这缸,你来代饮。淮阴七秀脚底功夫输了,却不能输人!”
后一句不惟否决了那剑眉老者之辞,暗中亦且教导了余青。黑衣少女听到“淮阴七秀”,“脚底功夫”八个字时,妙目溜溜转动,这七人虽是有助与她,她却是从未见过七人,亦不知真假,立耳细闻。
心下思索:“脚底功夫?是了,他们比的是轻功。”
华服老者神色一耸,昂然道:“好呀,请便。”余青急道:“二哥,三姐,万万不可!”白髯老者问道:“怎么?”
余青道:“酒茶喝得,这墨水须饮不得。他日传讲出去,我几人脸面何处搁去?”剑眉老者一笑,道:“好啊,存心耍赖了?不过也好,我与诸大侠等作赌之时,余六侠未在身边,如若推辞不认,倒也不算抵赖。”
此话一语双关,言下之意便是:其一,淮阴七秀中,诸大侠须做不得余青的主,言下是他七人面和心不和;
其二,淮阴七秀出尔反尔,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不守信约之徒。
使龙头拐杖的老者左手托住缸底,脸上蓦然变色,拐杖在楼板上一顿,喝道:“六弟,输便输了,多言何益?”
余青道:“二哥,古往今来,哪有打赌输了喝墨水的?这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龙头拐杖老者道:“六弟,古往今来以喝墨水为赌约的是没有,但你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晓推诚崇信之人比比皆是,如若推而避之,淮阴七秀今日就要威名扫地,赢了光彩,输了只怪技不如人。”
一七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四)()
他声音刚落下,楼下一人切口答道:“好一个技不如人哪!”
余青听了声音,脸上喜色突溢,叫道:“四哥!”来人正是南剑飞。
他两步踱上酒楼,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是个女子,看似二十三四岁左右,尖尖脸蛋,面胜白雪,五官清秀,左边眼角生了一颗黑痣,与楼中黑衣女子,貌美难分,却多了几分娆韵,背上背着一柄短枪,一看便知是量身订做;
另一个弓背脱腰,满脸黄瘦,奇丑无比,与余人相比,可谓鸡立鹤群。脸上稚气未脱,身形孱弱,恐也不过双十年华。腰中插了一把斧头,黄澄澄的,竟是以黄金铸造,与他驼背身材搭配,极为不当。
余青又叫道:“五姐。七弟也来啦。”那女子与驼子同时应了一声,声音略显稚嫩。
黑衣女郎心中诧异:“五姐?这女子分明比他小上好几岁,他却叫人家五姐?”
华服老者剑眉颤了一下,说道:“好啊,一股脑儿都快来全了,只是不知诸大侠何时才到?”
那驼子低声道:“大哥走在前头,想必早就到了。”华服老者抡目一扫,酒楼之上,除了他一群徒孙和齐倩之外之外,只有两个寻常酒客,余下便是自己和淮阴七秀中的六秀,哪里有什么“诸大侠”的影子?
看到这里,“呵呵”一笑:“诸大侠人称‘八臂千面’,想不到是遁土而来的?”六人听他玷辱大哥,都厉声道:“你说什么?”
华服老者悠然道:“要不此刻怎么还不见踪影?”
那竹竿似的三姐乃是不让须眉之人,七秀之中,她颇有心智,此刻见得大哥尚未到来,说道:“大哥从没来过这‘玉蝶楼’,恐是先行到了,错了行头。”
心中却焦急万分,忖道:“怎地大哥却未到来,莫非这老贼暗中使诈,叫人半道阻挠?定是如此。”
想到此节,岔开口道:“四弟五妹,六弟七弟,这位是当朝蒙古真金太子的授业师父,数十年前是中原叱诧风云的人物。叫作弓未冷。有个蒙古名字叫作楞特。我兄妹七人,居在江苏淮阴,弓先生之名,是久仰的了。”
“楞”指楞严经,泛指教派经文。“特”在蒙文之中,乃是统类之意。
蒙古人深信迷信,昔日成吉思汗在位之时,便对道家的长生之术苦苦追求。成吉思汗的近臣耶律楚材对佛教极为信服。
蒙古族人还信奉回教,尤其回人阿合马在元任要职,大肆传播回教,族人更是深信不疑。弓未冷武功冠绝蒙古,对道佛也是颇有钻研,兼之是太子真金的师父,蒙人对他竟是奉若天神,是以称他为“楞特大师”。
淮阴七秀实是有见地之人,弓未冷三字尘封已久,虽是已知情,仍不免心中砰然。
三十年前,武林中便有言:“侠义尚天地,痴是陆经纶。宁逢公孙虞,不遇弓未冷”。后两句意思再浅显明白不过,说的是当时江湖之中两个举足轻重之人:公孙虞和弓未冷。
他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情深意重,逾于嫡亲。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缘由,两人竟然反目成仇。
自那以后,公孙虞和弓未冷都远走江湖,七年之中,销声匿迹,杳无音讯,却不知是何原因,弓未冷大违人心,做到了元朝太子府中授业师父。
弓未冷面目一喜,说道:“难得六位还惦得老夫名头呢。‘八臂千面’诸赫林,‘铁杖无生’何少陵,‘冷面观音’赛雪盈,‘玉箫子’南剑飞,‘绣针玉狐’秋狐,‘洛笛书生’余青,‘千锤手’曲凌,前朝之时,也已名煊江河了。”
黑衣少女边倒了一盏酒,心下暗暗记住弓未冷和七秀姓名。
心道:“果然是他们七位!”听弓未冷抬擂七秀,心中不免好笑:“前朝?那至少也是六七年前的事啊?别的也暂且不提,单是这个千锤手曲凌曲老七,六七年前,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如何名扬江河?这老头吹嘘捧人,本事倒有一桩。就不知与七位相比,功夫如何?”
只听余青道:“我兄妹七人名头,与楞特大师相比,犹如星星之于月亮,一暗一明,如何劳得挂怀?”
他不言“弓未冷”三字,却说“楞特大师”,明摆不齿于弓未冷的行径。但弓未冷久居大都,朝夕之间,人人都称他为楞特师父,时日一长,也就觉得顺耳了。
此刻听余青叫他楞特大师,明知讥讽,不怒反喜,洋洋说道:“余六侠夸赞了。”
余青冷笑一声,话风陡然一厉,道:“只是楞特大师想要扬名称雄,首择我七人,未免太过于看中了吧。”
弓未冷走到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淡淡地道:“余六侠说笑了。老夫既未针锋淮阴七秀,七位也不是首选之人。”
冷面观音赛雪盈插口道:“弓先生数年前既已隐遁江湖,在蒙古也已是名财两得,如何人心不足,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
其时大宋江山沦陷已有数载,但忽必烈最为瞧低汉人,又为树立威信,每几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开杀戒,下令屠城,是以汉人对蒙古人恨之入骨,河山虽败,却未曾对元人统治点头肯予。就连之前吕顾黄三人上梧桐岭时,那两个黑衣汉子也称作是“大宋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