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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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长廉翻开一册,指道:“方殷,同我念——人之初,性本善。”这有何难?方殷当下照本宣科,大声说了一遍。吕长廉微一点头,合起书册:“好了,今日便学这六个字。”这就完了?方道士傻掉。刚刚开始,便已结束,本是满怀期望,偏偏大失所望,怎不教人无语?何其使人惆怅!方道士抬起头,不满道:“你怎这般快法儿?我以为……”吕长廉不语,俯身取笔,润墨,就方才纸张将那六字写下,才执笔说道:“你看,笔,是这样握。”
按压钩顶抵,五指各其用,高低要相宜,松紧应适中。虚实随笔变,笔正形亦正,指腕须灵活,肘肩更放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方道士说了个云里雾里,呆头鹅一般。拿个笔而已,还有这多穷讲究?怎么拿不是拿,怎么写不是写?方殷有些不耐烦了,慢慢垂低了头。
抬头笔握人手,低头字在眼前。
那六字,苍劲有力如虬枝,风骨凛凛若老松,铁画银钩透纸背,气势磅礴马腾空!好字,好字,虽不识,亦可知。方老大是个有眼力的人,这字儿,明显比柿子写得更威风神气,要和自个儿的那个比……不提了,学!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不怕没本事,就怕自以为是。方道士不是那样的人,方道士打定主意要好好地学,不给别人比下去。少顷方道士来拿笔,吕长廉啰啰嗦嗦指指点点,这也不对,那也不成,歪了斜了,松了紧了……这些,方道士都咬着牙忍了,总算学了个八成模样,终于等到吕老道点着头抽出一张白麻纸——
好了,依照为师的字,写上一篇。
好了,可以开始了!方道士信心满满,挥毫泼墨便要大干一番!岂不知笔尖儿还没落到纸面儿上,吕道长忽然伸手拦住:“方殷你,呃,你还是回自己屋里,去写罢!”方殷一怔,旋即怒气上涌,叫道:“我才不去!哼,你定是怕我字儿写不好,给你丢人!”吕长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那样……”
“那是甚么?”方道士怒目而视,不依不饶。这不是欺负人么?这么大个屋子,桌子凳子不少,大伙儿都在一起学,偏偏自家没地儿着?刚念他一句好儿,这又外待人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叫什么人!吕道长思忖片刻,挤出一丝笑:“方殷,初习文字者,需四下清静无人,如此方可不为外物所扰!为师,为师这是——为你好。”听着有点儿道理,还是半信半疑。方道士想了想,犹疑道:“是这样儿?真是这样么?”
“不错!你想想看,耳中嘈杂,心神必乱,又如何写得好字?”吕长廉正色道。方殷闻言叹一口气,点头道:“有道理,说得也是。”吕道长见状松了口气,连忙道:“去罢,字写好再拿过来,让为师看看你的天赋!”
天赋?那还用说么?天才的天赋,那必定是极高的!方道士点头会心一笑,收拾好纸笔飘然而去。此时便让他从这儿写,他也不乐意了——自个儿是有天赋的人,不能随便显摆,一会儿偷偷写好再拿出来,才能给别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暗道一声无上天尊,老道总算支走了小道。
为何如此?必得如此。
徒弟有徒弟的打算,师父有师父的计较。正所谓木有参差,人分良莠,且不论此人天赋如何,单说这学习的进度,此事也是万万不可。这边已说到上树摘桃儿,那方还得讲插秧育苗儿;这边都教母鸡如何下蛋了,那方小鸡还未破壳而出。如何让他一起学?怎能放在一起教?说这那边儿听不懂,说那这边儿都知道,一准儿白忙活,两头儿耽误事儿,不成,确是不成。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吕道长也考虑到了——此人天生就是个是非人,让他坐这儿,只怕此处谁人也难以心安。
实属无奈,只有这般。
吕道长以为得计,沾沾自喜。殊不知,天才就是天才,天才的能力,不可以常理度之,天才的进度,必须是一日千里。而天生的是非人,无论坐在哪里也不会让人心安的……未及定住心神,那方已气喘吁吁扬着手跑了回来,急切道:“师父,快瞅瞅我写得的好不好?”如此之神速,着实令人出乎意料,吕长廉又惊又奇,不由自主接过纸张,凝神看去——。
一看之下,登时眼前一黑,一口气儿没倒上来,险些晕倒!
人之初,性本善。
好不好?有分教。横似蚯蚓地上爬,竖比毛虫丝下吊,撇捺让人打折腿,弯钩给车撞断腰!写的差的见过,没见过写的如此差的,这字儿写的,已经不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这也罢了,初学乍练,本也没指望他写多好,更可气的是,胡写,乱画!
睹字知人,人如其字,急于求成,毛手毛脚。方道士立功心切,急于表现自己,腾腾跑回屋里三下五除二,依葫芦画瓢鼓捣出来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说说?
说说,行非行,草非草,楷隶篆书全不靠!何其狂野奔放,怎般古怪妖娆!飘飘欲仙,死活难辨,气死二王颜柳,颠张醉素跪倒,风格自成一派,笔意万古难消。
——罢了,这也罢了!写得不好,不好好写,都是可以调教的。最最可气的是,好生生一张白纸,大大小小六个黑字,挤得满满当当!这有多浪费?既费墨,又费纸,待道长直勾勾观赏片刻,纸上墨迹慢慢洇染相连,一张白纸已然变成黑纸,一幅神级大作终于消失不见。
“方殷,你叫为师看甚?”吕道长拿着黑纸,黯然问道。方道士见状大惊失色,奇怪懊恼又惋惜:“咦?怎么变成这样儿了!刚才明明还好好儿的……”作品既然化为乌有,是好是坏也不必评价了,吕长廉吁口长气,复取纸笔置于案上,端端正正写将那六字写在左上角。体为小楷,小若蚕豆。
大小如这般,一笔一笔写,不可以急躁,用心去琢磨。吕道长递纸发话,方道士接过退下——回去重写罢,刚才写的那张确也说不过去,馒头刚出锅儿,眨眼变稀饭,真是奇了怪了,大白天的见鬼了……
方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皱着眉头走了。
看似简单,着实不易,本是细细打磨的功夫活儿,岂能一蹴而就!尝闻羲之墨池水?可知怀素书芭蕉?大家有成尚如此,况初入此门者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不可急于求成,还须慢慢来过。说的是习字,也是做事,更是为人。
这一去,就是半天。直至午时,方道士也没有再回来。
窗外天色依然阴霾,道长心情逐渐睛朗——这一步,他,终于走出来了。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不管怎样磕磕绊绊,起步便是上路,前行就会进步。小徒必定在勤奋练习,一笔一划细细临摹,为师一番苦心栽培,终究没有付诸流水。努力才会成功,付出总有回报,徒犹此言,师亦如是。
这般思忖着,吕道长缓缓踱出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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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好字是怎样练成的()
希声;二十六 好字是怎样练成的
《黄帝内经》有云:“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寐”。濠奿榛尚子午相对,一为阴极,一为阳极,两者皆是睡眠的绝佳时分。子时大睡,午时小憩,养神养气又养心,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对于方道士而言,困了就睡觉,管那许多杂七杂八的道理做甚?什么时辰睡也好,反正时间一大把,休息,休息一下。唐代白文公说过——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文豪就是文豪,不仅诗写得好,而且会养生,睡个午觉也能睡出个道理来。这句许的意思是:中午不睡上一觉,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是罢?
方道士在午休。有床就是好,比打地铺强多了。想当年,当叫花子的那些年,哪能睡这么舒服?自从有了床,方老大的睡眠时间明显比以前更长了些。床是干嘛的?床是睡觉的。不躺着,空摆着,岂不是浪费么?方老大过惯了穷日子,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因此得空儿就睡,睡必睡足。至于睡多少合适,浪费的是床还是浪费时间,那些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方道士睡得很香。累了,太累了!你看,学本事多么的不容易?很辛苦啊,这下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想吃没的吃,只有美美睡一觉,才可以保持充沛的体力,以便下午勤学苦练。字儿写得如何了?下午,下午再说。
屋里一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东南西北。窗外一人静静而立,眼望床上安睡的少年以及满地白花花的纸团,一颗刚刚爬上半山腰的心,瞬间又重重跌回谷底……
此心怎堪?夫复何言。
有希望才会有失望,而屡次的失望,终将化作绝望。也许,不应再对此人再有任何期冀,随他自生自灭,听之任之。却为何,心底那一丝希望如火苗般闪跃隐现,灭而复燃?满脑都是他是影子,一心盼望出现奇迹,这是为何?这却又是,为何?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鱼目还是珍珠,朽木还是栋梁,此时犹未可知,日后才得分晓。既未长成,便有——希望。为何期许这未名的混沌?正是这一丝未明的光。这是动力的源泉,这是守候的缘由,心之所向,只为——
成长。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并不只是一份恩情,更是一份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吕道长未成家,上清便是吕道长的家,吕道长无子嗣,徒弟便是吕道长的孩子,看在眼里,更放在心中,省心的是这样,不省心的,也是。
“无上天尊——”吕长廉眼望着天,低诵一声,转身,离去。
下午。
方道士兴冲冲一头闯入讲堂,激动叫道:“师父!我写好了,你再瞧瞧!”吕道长看他一眼,接过纸张。方殷一脸期盼之色,口中连连感叹:“哎!这可真不容易,那笔毛儿又软,墨水儿又硬,这字儿又小又麻烦,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写成,怎样?怎样……”
团团黑黑小蝌蚪,密密麻麻纸上游,一群大头小尾巴,一群小头长尾巴,还有一群没尾巴,有脚变作小青蛙。吕道长努力辨认半晌,直瞧得两眼刺痛,也没发现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字儿。难得,难得,百余团墨迹,竟无一成字,不管写得好不好,那也是相当的难得了。
许是这一幅“小蝌蚪找妈妈”画得太生动,吕老道瞧得入了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方道士急着等他夸赞,见他一味在那里愣神儿,顿时大为不满:“到底好是不好?你给个痛快话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吕长廉抬起头来,直言不讳道:“不好。”方殷闻言登时一张脸拉了下来,冷冷哼道:“哪里不好了?我瞧着就挺好!”
方道士不服。
辛辛苦苦完成的得意之作,岂能给他轻飘飘一句不好,就变成废纸一张?便你是行家里手儿,也不能轻易下结论吧?要知道,一个人要为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任的,话不能乱讲,用方道士的话说,必须要有一个——说法儿。
下完结论,该点评了。吕行家指点道:“字乃笔划之集成,你看,这一张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儿,横呢?竖呢?撇捺折钩呢?一笔也辨不出。你说,你这……字!能称作好么?”见行家说得有点儿道理,外行人一时无话可说,只得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再一时拍拍脑袋,连连摆手道:“这事儿可不怨我!那个破笔软了吧唧,不听使唤,我明明想着……”
劈不开柴火赖刀钝,打不上鱼来怪网破。吕长廉注目而视,淡淡道:“同样是一支笔,为师怎又使得?”方殷一怔,无言以答。吕道长伸手一指:“他们怎又使得?”几兄弟各自嘻笑,方老大无地自容。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又如何再去反驳?不听你使唤,为何又听别人使唤?听别人使唤,为何又不听你使唤?这事儿不怨你,还能怨谁个?方道士长叹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人无心,笔无意,没有任何奥秘,熟能生巧而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好没有关系,用心去写就是。终究是初涉此道,一无根基,写得差些倒也罢了。只是差成这样儿,真是有些说不过去……吕道长暗暗叹息,板起脸喝道:“方殷,回去另行写过。”方道士应声而退,回去返工了——重写就重写,没甚么了不起!不就几个破字儿么?不就是一笔一笔写么?就不信,还真收拾不了它了!这回一定能写好,包管吕老道看得欢天喜地,拍着巴掌连声叫好儿!
好半天功夫儿,方殷小心翼翼捧着纸张走回来,信心满满道:“看看,这回如何?”吕长廉一笑接过,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眼前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