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阀-第7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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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方才天子传来诏命,召我即刻回京。节使,本想和你喝上一杯,看来得另找机会了。”
耶律马五起身道:“无妨,卑职也要率部回京,到了燕京,卑职当在寒舍设宴,到时候还请太保大驾光临才是。”
“好好好,那我就不留你了,请。”完颜亮笑容满面道。
耶律马五告辞而去,萧裕不等他走远,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留守,你这是”
“我要回燕京。”完颜亮低声道。知道对方肯定不解,他又立即解释道“圣上没有杀我的理由。如果他真要这样作,大可命使者取了我的首级回去。你想想,我方才到大名府,毫无根基可言,他实在不必忌惮什么。”
“可是,可是今上作事,从来是没有章法的!留守若是回去,无投于自投罗网啊!”萧裕苦劝道。
“这也是办法的事情,如果仓促举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事败身死,我得赌这一把。”完颜亮坚定地说道。他之所以如此肯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皇后裴满氏。如果皇帝真要杀自己,裴满氏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传消息给自己。
萧裕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道:“留守若要回燕京也可,马五方才不是说要率部回京么?留守何不与他同行?倘若真有个”
完颜亮摇了摇头:“若如此,才真是引祸上身。没造反也得给扣上这罪名。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一走,你便是留守司最高长官,只管替我好生看管此地。如果说你就自求多福吧。”
萧裕一怔,叹道:“但愿留守吉人自有天相。”
完颜亮闻言一笑:“我可不大信这些。”笑得是很从容,可心里就实在忐忑了。皇命在身,不敢逗留,他很快就向萧裕交割了相关事务,启程回京。老实说,完颜亮虽然相信自己的判断,可金帝却不是可以用常理来推断的人。之所以说“赌”,就是这个原因。
大名府到燕京,隔得虽然远,但河北平原一马平川,完颜亮不两日便回到燕京,“居家待罪”,闭门谢客,但他朝中的同党也不敢见,专一等候宫中的消息,可奇怪的是,连皇后裴满氏却没有派人来,这让完颜亮更加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回到燕京的第三天,清晨,完颜亮方才起床洗漱,便有仆人前来禀报,说是宫中来人,要接他去见驾。完颜亮立即问来的是什么人,当听说是皇上的寝殿小底大兴国后,才稍稍安心。如果皇帝要他的命,来的就不会是此人了。
收拾整齐,随皇帝的侍从往宫中去。如今大金国定都在燕京,皇帝所居的宫室乃是原辽国皇宫,只不过又扩建了一番而已。入禁中,完颜亮特意留心宫中守卫,见一切如常,心中的恐惧才减轻一些。
金帝狂纵,接见大臣要么在寝殿,要么就是宴会,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在归德殿赐见,显示出他对此次接见的重视。至殿前,完颜亮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直到皇帝召唤。
“臣完颜亮,拜见大皇帝陛下。”女真人横扫天下,自视甚高,虽然也立帝制,但为了区别辽宋之君,因此金国的皇帝要称“大皇帝”。完颜亮几乎是小跑着进殿的,一进去就扑倒在地,不敢抬头。
金帝完颜亶一改往日“雅歌儒服”的形象,着女真服饰,佩刀高坐。只是这殿里,除他君臣二人之外,再没有第三者。
“起来。”金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来。
完颜亮起身,仍旧俯首肃立,完颜亶又道:“坐。”
完颜亮略一迟疑,这才坐下,因为摸不准皇帝的脉,不敢轻易开口,于是沉默以对。他沉默,完颜亶也不说话,君臣兄弟两个就这么僵持许久,才听金帝道:“知道为什么召你回来么?”
完颜亮心里一跳,硬着头皮道:“臣实不知。”
完颜亶一时不答,长叹一声道:“朕如今还记得那日与你谈起太祖创业艰难时,你痛哭流涕,朕知道,你是个忠义之人。可你既为辅弼大臣,就该时刻谨慎自己的言行。不能和那些无知狄夷一般。”
这话如果是从汉人嘴里说出来没什么问题,可完颜亶自己就是女真人,就是汉人口中的夷狄,他却全顾忌!原来,这位大金皇帝已经深受中原文化“毒害”,把那些顽固守旧的女真旧臣称为“无知狄夷”,对南朝和辽国投诚的遗臣,却“备加优礼”。如同辽国的道宗皇帝一样,当学士向他讲解经典,说到“狄夷”这个概念时有所顾忌,辽帝却说了一句名言“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于中华,何嫌之有?”意思是说,我遵从并推行中国的典章制度,彬彬有礼,跟中华没有区别。
这也正如千年以后,有位“很牛”的历史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讲课,讲到中华文明的伟大时,说了一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实在太厉害了,谁灭了我们,谁就成了我们。当然,对他原话中的一句“如果日本灭了我们,那今天中国就是五十七个民族,多一个大和族”还需商榷之外,其他还是比较正确的。蒙古灭了宋,可它最后成了“中华”,满清灭了明,它最后也成了“中华”。
完颜亮此时听到皇帝这一句,终于放心了。因为金帝既然这么说,就是还把他当成“自己人”。不过,他也知道,在这位大皇帝面前不要争辩,不要反驳,不要说明,只须承认错误就是,于是乎俯首道:“臣知错。”
金帝又叹一声:“迪古乃,我们都是太祖的孙子,亲亲的堂兄弟。朕对你是寄予厚望,你切莫与那些人结党行事。国家现在多事,朝廷里不安稳,外边又有南朝和契丹,你要作朕的亮辅良弼,不可作杨国忠之流。”
“臣谨记陛下教诲,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完颜亮恳切地回答道。这种对话,恐怕也只能出现在他们堂兄弟之间,换了其他女真大臣,只怕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
“贬你去大名,不过是作个样子给朝中大臣看看。近年,实在闹得有些不像话了。裴满氏是朕的皇后,按制,后宫是不能干政的,可朕终究精力有限,有时让她分担一些,也是权宜之计。但是你要注意,不要和她过从甚密。”完颜亶又训示道。
“臣谨记。”完颜亮除了回应之外,不敢有半句多余的话。
“罢了,你仍去中书平章政事吧,待有功,再复你原职。”完颜亶道。在完颜亮诺诺连声,金帝已自去。整个接见过程,金帝训示,完颜亮称是,没有半句旁的。接见完毕之后,完颜亮一刻也不呆,匆匆出宫,一直到了宫外,才完全放下心来。皇帝今日佩刀接见,他是生怕有丁点差错,就被这堂兄给一刀结果了。
此时,虽然已经拨开疑云,皇实召他回京,并非要取他性命,而且仍要重用。但是,完颜亮并不因此感激,相反的,更加坚定了他取而代之的野心。因为这种日子实在没法过,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因为哪件事,就作了皇帝的刀下之鬼。人害怕的东西有很多,但真正最让人恐惧的,就是“未知”两个字。
只不过,现在又回到了燕京,几天前与萧裕密谋的“河北自立”,显然就不行了。只能将其作为将来举事的外援而已。倒也没关系,以皇帝的性子,他是不会安安稳稳作官家的,隔三差五总要弄点事情出来,自己只需要等这个机会。
完颜亮回到中书,人心稍定。原来,他的被贬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因为皇帝对他的喜爱是前所未有,超出所有人的。连他都无故受牵连,旁人还得了?结果,他前脚一走,中书许多官员要么就称病,要么就想辞职,惊动了皇帝,也迫使皇帝思考,完颜亮是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如果就这么废了去,岂不是打自己嘴巴?所以,又召了回来。
再度执政之后,完颜亮已经坚定决心,于是加倍地笼络朝臣,并将他的亲信都安排到重要部门任职。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引起了左丞相完颜宗贤的注意。看名字就知道,宗贤算是完颜亮的长辈,于是召了完颜亮去,苦口婆心地告诫了他。完颜亮表面遵从,暗地里根本没当一回事。
没过两月,金帝果然状况连连。酒后杀他的近侍宫人,已经不算事了。
因为对宋作战的连连失败,金军军心不稳,尤其是跟女真人亲如兄弟的渤海人近年来屡屡逃避皇帝征召,这让金国朝廷很重视。朝中就有人建议,把世居辽阳的渤海人迁入关内,就安置在燕京以南,将来以好防备宋军北伐。金帝同意了这个建议,命两个人主持办理。一个是平章政事完颜秉德,一个是左司郎中完颜三合。
这迁徙,就意味着背井离乡,到异地他乡去重新开始,好比后世的“湖广填四川”一样。人家过得好好的,凭什么到外地去?于是,但凡有点关系背景的,都想尽办法不走。这其中有一个人,叫高寿星,是裴满皇后的近侍,十分得宠,他祖居辽阳,家人按例当在迁徙之列。他向裴满氏哭诉求情,皇后一听,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跟秉德三合他们打个招呼就成了。
谁知皇后想错了,完颜秉德不敢开这个口子。渤海人在攻辽时就跟女真人并肩作战,有军功,有背景的多了去了,要是这个先例一开,全都来找我说情,那这差事就不用办了。差事是小,可要是办不好,皇帝要杀人的!
于是完颜秉德婉言拒绝,裴满氏大怒,我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中国往前几百年有个姓武的女人?敢不听我的,找死!
裴满氏盛怒之下,就去吹枕边风。说高寿星侍奉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功,人家只求个留在原籍,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而完颜秉德和完颜三合两人小题大作,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进一步就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他们这是有不臣之心!
你说这枕边风出吹得没什么水平,可完颜亶就真怒了,他信没信不知道,反正就是怒了!一如往常地怒了!召来秉德和三合,稀里糊涂地就下令处死完颜三合,又将完颜秉德杖一百!这两人一个被砍头,一个被杖打,还根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
没过几天,金帝又毫无原由地杖打驸马,尚书左丞唐括辨,让这位驸马爷躺在床上还在想到底为什么呀?后来他老婆,也就是皇帝的女儿,代国公主提到了一件事情。前几天,她到宫中给皇父请安,皇帝就赐宴,席间有一道民间汉家菜十分爽口,她称赞了几句,皇帝就问,这也值得你如此称赞?那你在家里都吃些什么?
驸马冤得捶床!这叫他娘的什么事?我老婆见老丈人,随口一句话,我就白白挨一百杖!屈死个人嘞!
这一日,驸马正躺在床上哼哼,不对,是扑在床上哼哼,他根本躺不了。家人就来报说,平章政事完颜秉德来见。金国的官制学自大宋,而大宋官制之复杂,在历史上是有名的。金国根本不明白其中一些细节,只会生搬硬套。所以在金国朝廷里,就出现了左右丞相,尚书左右丞,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同在的局面。
完颜秉德为平章政事,也算是“宰执”之列。再者,他跟驸马平时走动得也多,来探望本属应当。可问题是,就在驸马被杖之前不久,他也挨了一百棒!这如何使得?驸马想起来迎接,可实在动弹不得,也得吩咐下人,恭恭敬敬地把秉德迎进寝室来。
有贵客来,扑在床上实在不成体统,驸马想坐,可屁股一沾床就痛得钻心,没奈何,只能把枕头垫在胸口,好让上半身抬起来一些。
没一阵,就听见外头传来“夺夺夺”,非常有节奏的声响。又片刻,方见平章政事完颜秉德拄着拐,一步一瘸地走进来。完颜秉德的背景也非常深厚,他是完颜宗翰,也就是粘罕的孙子。这么算起来,跟驸马唐括辨算是同辈。
三十多岁年纪,人本来该是魁伟的,可因为被打瘸了腿,整个身子歪在一边,看起来倒不怎么突出了。因为疼痛,他一张牛皮般的脸上满是汗水。
驸马见了,赶紧道:“你都这般模样,如何还来看我?”
完颜秉德不及回答,因为他要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等坐定之后,他将拐杖放在一旁才叹道:“那个词怎么说的?都生病,所以互相可怜?”
“同病相怜”驸马黯然道。
“对,同病相怜,我挨一百,你也挨一百,我挨打在前,能不来看看你么?怎样?可好些?”完颜秉德问道。
驸马没好气道:“我但凡好半分,岂如此接待你?”
完颜秉德一声哼笑:“皇恩浩荡啊,没要你我的性命。可怜那三合,恐怕到死也没明白怎么回事。”说到这里,突然发怒道“我也没明白!”
驸马肚子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