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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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中央军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说江口天王菩萨有灵有验,杀猪,杀羊许愿,也保佑不了!”
妇人正因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记忆中只记起五年来,川军来了又走了,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现在又听人说“新生活”也快要上来,不明白“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因此问了许多人,人都说不明白。现在听这人说已有人在下面亲眼看到过,显见得是当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来了到处村子又是乱乱的,人呀马呀的挤在一处,要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这批人马刚走,另外一群就来了,又是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
现在听说“新生活”快要上来了,因此心中非常愁闷。竹笼中两只小猪,虽可以引她到一个好梦境中去。另外那个“新生活”,却同个锤子一样,打在梦上粉碎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就问那事事充内行的乡下人,“大哥,那你听说他们要不要从这里过路?人马多不多?”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而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的说:“不从这条路来,哪还有第二条路?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骑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对民众说话,(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长声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
妇人已完全相信那个演说,不待说完就问:“中央军在后面追不追?”
“那谁知道。他是飞毛腿,还追过中央军!不过,委员长总有办法的。他一定还派得有人马在后边,因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妇人说:“上不上云南?”
“可不是,这一大伙迟早都要上云南的!老话说:上云南,打瓜精,应了老话,他们都要去打瓜精的。打得光大光,才会住手!”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两个乡下男人其实和妇人一样,对于“新生活”这个名称都还莫名其妙,只是并不怎么害怕,所以继续谈下去。两人谈太平溪王四癞子过去的事情。这王四癞子是太平溪开油坊发了财的财主。前年共产党来了,一家人赶忙向山上跑。因为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捉下山来捐出两万块钱,方放了出来。接着中央军人马追来了,又赶紧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当地财主,人怕出名猪怕壮,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两万块钱,取保开释。直到队伍人马完全过境后,一点点积蓄已罄净光了,油坊毁了,几只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癞子一气,两脚一伸,倒床死了。王四癞子生前无儿无女,两个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远房儿子接香火,年纪都还校族里子弟为争作过房儿子,预备承受那两百亩田地和几栋大房子,于是忽然同时来了三个孝子,各穿上白孝衣争着在灵前磕头。
磕完头抬起头来一看,灵牌上却无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于是几个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来。办丧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群架时,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极其纷乱。不知谁个莽撞汉子,捞起棺木前一只大锡蜡台,顺手飞去,一蜡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当时就断了气。出命案后大家一哄而散全跑掉了。族长无办法,闹得县知事坐了轿子,带了保安队仵作人等一大群,亲自下乡来验尸。把村子里母鸡吃个干净后,觉得事件辣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件事情,还是开祠堂家族会议公断好。”说完后,就带领一千人马回县城里去了。家族会议办不了,末后县党部委员又下了乡,特来调查,向省里写报告,认为命案无从找寻凶手,油坊田地产业应全部充公办学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还不结案,王四癞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却又要来了,谁保得定不会有同样事情发生。
老水手可不说话,好象看得很远。平时向远处看,便看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那一簇簇古树,树丛中那些桅尖。这时节向远处看,便见到了“新生活”。
他想:“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因此自良自语的说:“‘新生活’来了,吕家坪人拔脚走光了,我也不走。三头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里空空的。就不用怕他们。
不管是共产党还是“新生活”,都并不怎么使光棍穷人害怕。
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你来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火食担子,我老骨头,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这祠堂不是为富不仁王四癞子的产业,却是洪发油号老板的。至于洪发老板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汉口特别区大洋房子里住去了,只剩下个空祠堂,什么都不用怕。可是万一“新生活”真的要来了,老水手怎么办?那是另一问题。实在说,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全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义。
一会儿,坳上又来了一个玩猴儿戏的,肩膊上爬着一个黄毛尖脸小三子,神气机伶伶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矮脚蒙茸小花狗,大约因为走长路有点累,把个小红舌头撂到嘴边,到了坳上就各处闻嗅。玩猴儿戏的外乡人样子,到了坳上休息下来,问这里往麻阳县还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么地方歇脚。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个外乡人,装得傻呼呼的,活象个北佬派来的侦探,肯定是“新生活”派来的先锋。所以故意装得随随便便老江湖神气,问那玩猴儿戏的人说:“老乡亲,你家乡是不是河南归德府?
你后面人多不多?
他们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这个询问用意,还以为只是想知道当天赶场的平常乡下人,就顺口说:“人不少!”完全答非所问。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老水手不再说什么,以为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心中又闷又沉重。因为他虽说是个老江湖,“新生活”是什么,究竟不清楚。虽说不怕,真要来时也有点麻烦人。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里,住了个人家,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一村中的带头人知道,好事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忙脚乱。
他又想先到镇上去看看,或者还有些新消息,可从吃水上饭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摊子,扣上门,打量上路。其时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鹅正排成人字从高空中飞过。
河下滩脚边,有三五只货船正上滩,十多个纤夫伏身在干涸了的卵石滩上爬行,唉声唉气呼喊口号。秋天来河水下落得多,容口小,许多大石头都露出水面,被阳光漂得白白的,散乱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儿戏的已下坳赶路走了,大路上又来了七个扒松毛的吕家坪人,四个男子,三个女人,背上各负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还插了一把把透红山果和蓝的黄的野花。几个人沿路笑着骂着,一齐来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热闹中封船、拉夫、输送队、慰劳队等等名色,向一个扒松毛的年青女人说:“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压坏你的肩膊,好气力!你这个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妇人和其他几个人,正把背上负荷搁在坎旁歇憩,笑着不作声。另外一个男子却从旁打趣说双关话调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压得再重一些也经得起。”
其他两个年青妇女都咕喽咕喽笑将起来。负荷顶多那个妇人,因为听得出话中有刺,就回骂那同伴男子:“生福,你个悖时的,你舌子上可生疔?生了疔,胡言乱语,赶快找杨回回,免得绝香火。”
男的说:“嫂子,我不生疔。我说你本事好,背得多,不怕重,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关你生福的事!”
“不关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险人,我是夸奖你。难道世界变了,人家说好话也犯罪?”
“你这人口好心坏,口上多蜜,心上生蛆,你以为我不懂。”
“你懂个什么!光棍心多,叫人开口不得。”
另外一个顶年青,看来好象是和那男的有点情分的女人,就插嘴说:“唉嗨。得了罢了,又不是桃子李子,虫蛀了心,怎么坏?”
那男的说:“真是,又不是桃子李子,心哪里会坏。又不是千里眼,有些东西从里面坏了,眼睛也见不着!”
因为这句话暗中又伤到原来那个妇人,妇人就说:“烂你的舌子,生福。”
男的故意装做听不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舌子不咬就不会烂的!”
“狗咬你。疯狗咬你!”
“是的,狗咬我。我舌子就被一只发了疯的母狗咬过!在一棵大桐木树荫下… ”
因为说到妇人不想提起的一点隐秘事情,女的发急了,红着脸说:“悖时砍脑壳的,生福,你再说我就当真要骂了!”
男的涎皮笑脸说:“阿秋嫂子,你骂!你骂我也会骂。你骂不过我。”
“你贼嘴贼舌,以后不得好死,死了还要到拔舌地狱受活罪,现眼现报。”
另一个女的想解围,“够了,活厌了再死不迟。阿秋嫂子,你就听他嚼舌根,信口打哇哇,当个耳边风算什么。”
“他占我便宜!”
“就让他一点也成。口里来,耳边去,我敢打包票,占不了什么。”
那男的只是笑,“是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拔了萝卜眼儿在,占点小小便宜,少了什么?”
因为越说越放肆,而且事情总离不了那点过去。被说及的那个妇人,唯恐说下去更不中听,着急起来,气愤不过,想用扒松毛的竹耙子去赶着男的打两下。男的见事不妙,竹耙快到头上,记起“男不与女斗”的格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哈哈大笑,躬起个腰,负荷松毛束,赶先走下坳去了。
另外几个女的男的也一同带笑带闹走了。
原来那个吵嘴妇人,憋了一肚子气,对看祠堂的老水手说:“伯伯,你看,我们这地方去年一涨水,山脉冲断了,风水坏了,小伙子都成了野猪,三百斤重,一身皮包骨,单是一张嘴有用处。一张嘴到处伤人。”
老水手笑着回答说:“不说不笑,就会胡闹。嘴也有嘴的用处,没有事情时,唱点歌,好快乐!憧茨潜呱蕉嗪谩!*原来山前另外一个坳上枫木树下,正有个割草青年小伙子在唱歌,即景生情,唱的是:三株枫木一样高,枫木树下好恋姣;恋尽许多黄花女,佩烂无数花荷包。
因为并无人接口,等等自己又接下去唱道:姣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那女的正心中有气不能出,对远处割草青年,遥遥的吐出一个“呸”字,笑着说:“花荷包,花抱肚;你娘有闲工夫为你做!”一声吆喝叫了个倒彩,背着松毛走了。
老水手眼看着几个女人走下坳后,自言自语的说:“花荷包,花抱肚,佩烂了,穿烂了,子弟孩儿们长大了。日子长咧。‘新生活’一来,派慰劳队,找年青娘儿们,你们都该遭殃!”
老水手随即也就上了路,向吕家坪镇上走去。打从一个局所门前经过时,见几个税丁无事可作,正在门前小凳子旁玩棋,不象是“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油号看看,庄上管事已赶场收买五倍子去了,门前靠墙边斜斜的晒了许多油篓子,一只白色母鸡在油篓后刚生过蛋,猛被人惊吓,大声叫喊飞上墙去,也不象“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团练公所去,只见师爷戴上老光眼镜,正歪着头舔笔尖,在为镇上妇人写家信,把信写好后,念给妇人听。妇人一面听一面拉衣袖拭泪,倒仿佛是同“新生活”多少有点关系。于是老水手一面抓着腮帮子,一面探询似的问局上师爷:“师爷,团总赶场去了吗?
多久回来?“
师爷看看是弄船的,“喔,大爷。团总晚上回来。”
“县里有人来?”
“委员早走了。”
“什么委员?”
“看萝卜的那个委员。”
老水手笑了,把手指头屈起来记数日子,“师爷,那是上一场的事情!我最近好象听人说,……下头又有人来,……我不大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