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冯德英)-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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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厂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着答道,又指着母亲正向锅里放的饺子:“大娘,你包饺子干什么?”
母亲惋惜地说:“可他没回来。”
“大姐,你这末快就回来了,俺还没睡呢。”嫚子兴致勃勃地跑起来。
“我又不是去开会,怎么会回来晚了?”星梅笑着搂着她,坐下来就烧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这里。”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给嫚子。
嫚子接过来,不满意地说:
“大姐,这花不红呀!”
“咳,还不红?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着。
“哪里好看?还没有大姐的脸红呢。”
“你这小家伙,倒会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厉害,加上锅灶里的火光一曦,脸更红了。
母亲笑着说:
“看嫚子的嘴倒巧,长大了可是个厉害闺女,从小就花呀叶呀的爱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对嫚子说:“嫚妹,长大你要干什么呀?”
“俺先跟二哥当儿童团,再跟二姐当团长,再跟大姐当会长,再跟大哥当、当八路军,再跟大大姐你,跟你当……”嫚子小嘴越说越快,气越来越不够用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可把全家笑坏了。星梅擦着泪水道:
“再长下去可没有什么当了。嫚妹,赶你长我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那怎么办呢?”孩子认真地看着她。
“小家伙,鬼子给你打跑了还不高兴?到那时呀,你就上大学,念很多很多书。你不爱俊爱唱歌吗?就当演员去吧!我和你妈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戏,好吗?”
“那好,那好!”嫚子拍着小手,真哼哼起歌来了。“好啦,快吃饭吧。”母亲捞着饺子说,“吃完饭再唱。你大姐还要有事去。……”
半夜里星梅开会回来,见母亲在做针线,就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一点睡意没有。母亲瞅着她那满面春光的脸蛋,关切地问:
“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没有?什么时候成亲呢?”
“大娘,我们还年青。再等几年也不晚。”
“照我说,凑碰到一块办办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还没有呢。我们就等着一块吧!”
母亲静静地凝视着她,微微点点头。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后一句话,深深地铭印在肺腑里了。
妇救会正在开会,讨论为适应夏季生产的男女变工组的事。
根据地早就实行互助合作来进行生产。三五家、六七家组成一组,大家按等价交换的原则来互相帮助,解决劳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难。鳏寡孤独户,可以互相换工。女的帮男的家干家务活,缝缝洗洗;男的则帮女的家干山里地里的重活。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自然各自欢喜。也有些寡妇和鳏夫,通过这生产的互助,发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后干脆不分你我,变成夫妇了。
妇救会把女人们都组织起来,按邻居编成小组。有的看孩子,有的轧棉花,有的纺线,有的织布,倒象个小纺织厂似的。说声给军队做被服,大家按组一分,说几天完成任务,到时很整齐地就交来了。女人们都很乐意这样做。冬天在谁家的大热炕上,春天在朝阳的街头巷尾,夏天在大树荫下,秋天在谁家大院子里的阶台上,她们凑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笑话,一边哄孩子玩,一边做针线,不知不觉,快快乐乐,手里的营生就做完了。这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好多了!
母亲和许多妇女坐在地上正听星梅解说夏天到了要怎么变动男女变工才合适。
轰!骤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屋子都震动了,墙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着,街上传来嘈杂的叫嚷声。
妇女们都被惊住,没心思再开会,拥挤着向外跑。
街上的人们乱嚷嚷的,惊慌地朝村北头的兵工厂跑去。开会的妇女们也没有工夫去打听是怎么回事,跟着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来。
赶母亲抱着孩子走到,已经看不见一大群人围的是什么了,只听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挤到前面去,可是怎么挤得动呢?她见一个姑娘的臂膀在搐动,认出定兰子,就拉了她一把。兰子对着母亲,那挂满泪珠的脸腮抽搐得更快了。母亲一惊:
“怎么啦?!”
兰子没回答,只是把母亲让到前面去。母亲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扑在盖着白被单的门板上,门板边和被单上,洒满血迹。她已哭成泪人了,泪珠还在簌簌地往被单上掉。
一个年青的军人在低沉而清晰地叙述道:
“……这些手雷是缴获敌人的,咱们要把它的药倒出来,加工后另有用途。试验几回,一拉弦它即刻就响,没法把它拆开,怎么把药拿出来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为难,纪主任——我们的老工人技师,自己要亲自动手。他,不错,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难问题他都解决了,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枪药制造法……可是这次我们大家都不放心,因为太危险了!可他说,前方战士等着要弹药,我们不能让困难吓倒!
“我们几个人要帮他动手拆,他不让。他是怕出了危险伤着我们啊!他一个人拿着手雷到屋子后面拆卸。正搞着,突然手雷冒起烟!我们大叫起来!他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飞到墙那头,可是他又慌忙扑过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顾死活,倒下身,紧紧压住了手雷,接着就是爆炸声……”
“他扑上去干什么呀?”
“你们不知道,那是仓库啊!要是不压上去,手雷炸了,房子里的弹药就全完了。”青年军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着潮湿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击把她压住,还是那悲痛郁结在心里涌不出来?星梅竟一直没哭出声。她坐在那里,听着听着,渐渐止住了眼泪。她两眼痴呆呆地凝视着那盖着被单的尸首和殷在被单上的斑斑血印。
老厂长走过来搀起星梅,象对待亲女儿那样把她扶进屋里。他又吩咐人把纪铁功的遗体也抬进了屋里。
开过追悼大会,同志们抬着战友的尸体,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岗上,让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着厂长交给她的死难者遗下的包袱,缓缓地走回家来。
母亲把饭拾掇到炕上,叫孩子们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黄昏的淡光,用衣襟擦着她那永远流不尽的苦涩眼泪。
往常虽贫苦却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现在全陷在悲伤的暗泣里。
秀子,这个爱快乐嬉闹的小姑娘,这时哭得吃不下饭,泪珠叭嗒叭嗒掉进端在胸前的碗里。德刚咬了口饭,差一点吐出来,他是吃糠咽菜长成八九岁的,但现在他感到这上好的饭却和泥一样,用力也吞不下去。就连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着妈妈,问她大姐为什么哭?怎么不回来吃饭呢?
母亲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忙擦擦眼睛迎出来。
星梅一见母亲,如同孩子见到失散几年、受尽苦难而又侥幸重逢的妈妈,她再没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扑倒母亲怀里,悲嚎起来!
母亲的心,简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泪,象一滴滴的铁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搂抱着星梅那由于激烈的恸哭而疯狂抽搐着的身子,眼泪滴在她的散发上。
没一会,星梅就哭得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在神经质地颤动。母亲怕她哭坏了,用力压制住自己的悲伤,给她擦泪水理头发,流着不断头的眼泪劝她:
“梅子,好孩子!别、别哭了。听大娘的话别哭坏身子……”
“大娘——妈妈!我、我……”星梅恸哭着,更紧些地靠住母亲,“我怎能不哭啊,妈妈!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
大娘——好妈妈!我怎么能不难过哇!……”
“孩子,听大娘说,”母亲见她的衣服已经被泪和汁浸透,替她解开脖颈底下的钮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里难受。我也是活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几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个个死了。我为他们眼快哭瞎、泪都流干了。铁功的死,别说你,就是连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这些人,他们知道要去死,可高兴这样去做。为什么?为受苦人得救,为他们是共产党!是共产党教养出来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别哭啦。哭坏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
星梅止住哭声,睁开那睫毛已湿漉漉的眼睛,紧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找块手巾用水湿了湿,给她仔细地揩着泪迹。星梅紧握住母亲的手,颤着声音说:
“大娘,好妈妈!你说的对。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灯下,想着她不久前同爱人的接触,说的一切话……过了一会,她叹口气,打开他留下的一个白色小包袱,翻弄着他的笔记本,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就仔细地看下去:
星梅同志:
你好吗?咱俩分别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见我吧?等着吧,咱们一定会见面的。
我们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办法,要多造一粒子弹,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国去。我的身体还强壮,就是小时把肚子饿坏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饱满,请你不要挂念。
再告诉你一件很感动人的事情。有一次,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我和一位工人抬着机器跟队伍向外突围,他被敌人打倒了。我要背着他走,他怎么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机器扛走。敌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说:“纪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诉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枪,跟鬼子拚!”后来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没哭,从此参加了八路军。
你听了一定很感动吧。咱们都要向这些好同志学习。
我要去工作了,再谈吧!
革命敬礼
铁功上
下面还有一小行:
信写好了,等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给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
五月里。麦子黄了,被风一吹,荡起滚滚的麦浪,送来阵阵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张大嘴巴深深吸气。
各据点的敌人都增了兵,要对抗日根据地实行残酷的大扫荡。
敌人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咱们的主力军,采取了“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战术,都撤到外线打击敌人去了。
区上的干部分散到各村,领导群众坚持反扫荡。姜永泉领着一部分区中队员来到王官庄,帮助兵工厂坚壁机器。
母亲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这时,见他更消瘦,颧骨更高出来,脸色也很黄,带血丝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没见着,看瘦的!”
姜永泉爽朗地笑了:
“嗳哟,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万家沟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说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亲已从别人口知道女儿的情况了,他指着他脚上的已经破了的鞋子,“我是说,她把鞋给你做好了没有?”
“噢,这个呀。”姜永泉的脸有点红,“她早给我啦。我看别人的鞋坏了,送给人了。大娘,你看,我的还能穿呢!”“你们都好,唉!”母亲愁忧忧地说,“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坏啦。这几天她常把秀子叫过去,问这问那的……人都说害伤寒病是‘十伤九亡’,亏她身子硬实,前些日子真看没救了,现在才慢慢好起来。要不是赶上鬼子扫荡,安静地再养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姜永泉同感地说,“这多亏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见了她,她就向我说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虚弱,病还没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没法跟着我们一块……”
“这个倒不用你们操心。”母亲打断他的话,“我早寻思好了,我守着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进来,对姜永泉说:
“姜……”秀子下面的同志还没出口,就知道叫错了,因母亲早告诉她改称大哥了。她脸一红,忙改口道:
“大哥,厂长叫你啦!”
“哈哈,老吕!”王柬芝看完电报,眉飞色舞地在地上急溜达,“我那淑花可要来了。老吕,你瞧吧,看看她是怎么一个人材!我敢说,这破山村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当然,那当然。听这名字就够美的啦!”吕锡铅点晃着大驴头,不迭声地附和着。他这人在这种场合就是这个脾气,对方说屁不臭,他会连忙补充,他嗅着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会,又看一遍电报,接着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