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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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别像鬼魂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想重温旧梦吗?还想破镜重圆吗?你们怎么不撒一泡尿照一照自己的乌头嘴脸。有几个青春小女子,还想在事情过去许多年之后,再见到她以前的情人呢?特别是当这个已经衰老的情人,现在混到了无家可归和捡破烂的地步。我从卡迪拉克或掉着金色粪兜的小毛驴身上下来时,面前突然站着一个捡破烂的,你告诉我,他就是我过去的情人。小刘儿,你这不是故意给我添堵吗?你这不也是以权谋私因为在生活中得不到别人就在文字中剥人衣服摧残人的灵魂和糟蹋人的精神吗?过去他们是丞相和主公时,我跟他们在一起;现在他们已经在捡破烂了,为什么还要把我跟他们安排在一个村庄?世界那么大,村庄那么多,光我们的祖国,就有3600万平方公里,为什么不能把我跟这两个瘪三拉开一些距离呢?我不想天天见到他们和你们。今天不是喝多了,我也许还碍着脸面不说呢。如果要彻底放开说的话,我说的人中也包括白蚂蚁、刘老孬、郭老三和六指等人呢。他们和我总算是一茬人吧。他们对我什么时候怀过好意呢?就连比我低一辈儿的白石头和小刘儿等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见我从街上走过,就藏在墙角里指指戳戳,这群小鸡巴孩,嘴里怎么说心里又怎么想以为我不知道吗?单看小刘儿的文字不就清楚了吗?以为他能代表你们呢,其实他才是一个见利忘义、扶竹竿不扶井绳的人呢。他和他欧洲的姥爷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是一个家族中的血脉相承。无非一个在写诗,一个在做散文。当初老曹老袁在台上时,他是如何写他们的?后来老曹老袁下了台,他又是怎样不答理人家的?同样以故乡为题材,写了40万字,没见提到人家的名字。就是妓女对待老嫖客,也不能这样啊。我就不是这样。虽然我从心理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但当我真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又良心发现了;我从卡迪拉克上下来,我从毛驴的软屁股上下来;乞丐向我伸着手,结结巴巴地问我:你还认识我吗?官渡之战之时,金戈铁马和刀光剑影之中,风刮着你的裙子。我想起来了。但你为什么到这里?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这是你来的地方吗?这是丽丽玛莲大酒店。这时我的新情人麻六指,也已经从卡迪拉克和毛驴上跳了下来。他提着银手杖问:这是谁?这是你过去的乡亲吗?怎么现在沦落成这个样子呢?给他两个钱,打发他走就是了。但我没有这么回答,我大义凛然地说:不,这是我过去的情人,我要带他到丽丽玛莲饭店吃顿中饭。当我回答出这一句话时,连天地都为之感动了。人们,不管是贵族或是为贵族服务的穷人,都不约而同地为我鼓起掌来。连我的新情人都目瞪口呆,最后受这情绪的影响,也不明不白地跟着别人鼓起掌来。这是我和小刘儿平时看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候就分辨出来的区别。我正要急扯着白脸地和沈姓小寡妇分辨和对证,证明我不是那种人而是另外一种人;可沈姓小寡妇这么一说,好象谁先说就成了定局就打下江山别人一反对就成了谋反一样,我的处境也十分不妙呢,反攻也十分不易呢;但没等到我反攻,喝醉的老袁跳了出来,「啪」地扇了沈姓小寡妇一个耳光。当然,他打这个耳光不是为我报仇,而是为了他自己。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在丽丽玛莲酒店之前有过这动人和讨便宜的一幕呢?那就肯定是背着我,单独和老曹约会和吃饭了──他把沈姓小寡妇酒醉之后的满嘴跑舌头当真了;他老人家也是喝多了。眼里已经揉不进沙子了;但他恰恰忘记也许老曹也没捞着这样的便宜,也没有进去丽丽玛莲呢。何况除了老曹,外围还有白蚂蚁和郭老三六指等人,别人不着急,你着个什么急?你替大家伙装什么大眼灯?但由于喝醉了,扇沈姓小寡妇的原因,刚才扇巴掌之时还清楚,一到扇完巴掌,他一切就又胡涂了。他打过耳光,清脆的一声,大厅里立即静下来。这时他也楞在那里,找不出他做这个动作的理由。他皱着眉头征求身边人的意见:我为什么打这个娘们儿来着?这时老曹在一旁讪笑。白蚂蚁瞎鹿等人也都在等着看笑话。瞎鹿把手中的二胡或手中的单簧管或萨克斯都停下了,等着看这一切。这个该打的娘们,似乎曾经当过我的老婆吧。似乎曾经因为这个身份没少折磨我吧。我刚才还在吹「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呢。我刚才还在吹「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呢。我刚才还想让大家随着我的乐曲疯狂地乱跳一个群舞呢。现在一巴掌,又把我的心从旧金山扇了回来。这一巴掌是因为什么打的呢?不但打的人胡涂,连被打的人也胡涂了。当人打你的左脸,你把你的右脸也伸上去:你打够了吗?现在我把右脸伸了过去,为什么不见巴掌继续落下来呢?睡在楼下的小伙子,你刚才扔下一只靴子,你的另一只为什么不趁早扔下来呢?省得我为你惦记。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打了一只脸和扔下一只靴子的人,是不是有勇气再打第二掌和扔下第二只。于是事情就到了上不上、下不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步。我们不恐惧我们所挨的巴掌,我们所恐惧的是这个效果。曲里拐弯的一个小酒馆,灯光当然就不会明亮,我们坐在那里喝酒,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电灯泡在风中摇晃。正在这时,屋里突然出现一个光彩照人的精神焕发的女人,你能不突然感到吃惊和害怕吗?就好象你正在看电视,昏昏沉沉到了12点,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满面春风和满面笑容的女人,正坐在你面前给你预告明天的电视节目,这时你也突然感到吃惊和对将要发生的明天有些猝不及防呢。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沈姓小寡妇突然在大堂里放声大哭起来。但她这时的哭,我们也知道,决不是为了挨一巴掌的委屈,而是右脸和第二只靴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对世界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中空的世界,你深不见底。随着沈姓小寡妇的哭声一起,我们大堂里所有吃饱饭和喝醉酒的人,都一齐像死了人跟着嚎丧一样,跟着她老人家大哭起来。谁在世界上没有委屈呢?哭,别憋在心里,刚才劝了半天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没起作用的理论,现在到这里水到渠成,喷薄而出。这时沈姓小寡妇又有些得意了。不是我挨这一巴掌,你们还跟不上这世界的速度和潮流呢。我是革命的先驱和新潮流的代表者。我是现代、先锋和后现代。我的老袁在哪里,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打我了。我弄明白了,你弄明白了吗?如果到现在你还没有弄明白,你可要被时代拋弃了。大家的哭声还不说明问题吗?我们在哭声中起头,我们在笑声中回答。我们又开始笑了。一屋子人都跟着她笑。她成了我们的头羊和先师。连对中文一窍不通的外国朋友,也都无师自通地跟上了我们情绪转变的节奏。世界在语言上有分别,但在情绪上却彼此相通。不过这时大家的笑和平常的笑不一样;平常的笑都是对世界憋不住的哈哈大笑,而这次我们在牛屋会议室里特定的笑,却静得出奇,都是大眼扫过去一律不出声的傻笑和微笑。不管是黄头发或是白头发,不管是男是女或非男非女,世界从这里可以统一。所有的民族纠纷,无缘无故所起的战火,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解决,我们这种笑是永恒不动的。我们等着你们。刚才小麻子的灵魂出去撒尿,现在返回屋里,没有赶上世界的变化,没有赶上世界的转换节奏,当他看到一屋子人在这里无言的傻笑,众人都在做同一个表情,倒是他,那么胆大和对世界无所顾忌的人,一下给吓晕了过去。本来屋里的人都是他从外边贩过来的呀。现在发生了什么?我是人牙子,我对世界还不微笑呢,你们在那里傻笑个什么?我的姐姐们呢?我的丽丽玛莲大酒店呢?股市崩盘了吗?飞机掉下来了吗?倒是他,醒来之后,在那里张着大嘴,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连他娘沈姓小寡妇上来劝他,都没有劝过来。就好象一个孩子真到了伤心处一样,紧紧地抱着树,脸紧紧贴着树,在那里哭得投入和沉陷,让围了一圈的人都默默无言。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对不起这孩子的?孩子这么一哭,我们不禁又哭了起来。孬舅是轻易不哭的,中东战火,杀人越货,一批一批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去,他不哭;他就是为了制造这些和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生的;如果这些东西没有了,他老人家不就失业了吗?所以他从来不哭;但现在秘书长的灵魂到了故乡,故乡这么一哭,孩子这么搂树,连他这样的人,也禁不住抽抽泣泣地哽噎起来。接着就用他的水袖,掩面去擦他的眼睛。这样的电磁波和生命波通过专用通讯卫星传到纽约客,据说坐在那里议会大厦的俺舅的真身,也禁不住地心惊肉跳和浑身不自在起来。想起伤心事,也禁不住像孩子一样想在众多议员面前大放悲声。多亏他身边的秘书提醒他,让他注意场合;俺孬舅到底是多年的政治家,知道事情的深浅,忍住了自己的感情,推说身体有些不适,提前退出了会场。但一出国会大厦,他和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了大厦门前的大理石柱子,就像孩子抱住了树。这么一抱不要紧,马上被挡在门口的记者发现了。对他们的提问,俺舅当然不予回答;但第二天世界报纸的头条仍是:秘书长怀抱大柱 脸上流出豆大的泪珠 世界又将发生大崩溃 大风波 大分化 大麻烦──是玩的不是?我们这里发生的悲悲喜喜,都将影响到一个世界呢。这不是一般的故乡,这是小刘儿和世界秘书长刘老孬的故乡,加上小麻子,曹成,袁哨,影帝瞎鹿,就是出去走穴,阵容也不算次呢。当然,白蚂蚁白石头小刘儿他爹之类就不要提了。故乡还有三里土路没有铺柏油,一到下雨坑坑洼洼,卡迪拉克没有办法开进来,小毛驴也不方便嘛。1960年,花爪舅舅当着支书,他让我们村里所有的人排队站在打麦场上,用一根墨线来量我们的嘴巴。我们的嘴巴加在一起,长度正好是三里。「三里长,长三里,多大的饥荒?」对付嘴巴的三里我们有办法,对付陆地上距离的三里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吗?泥泞的道路摆在我们面前,如同我们悲凉的人生。让它在那里泥泞吧。让它在那里肆疟吧。我们的车陷在里面,我们可以用拖拉机再拉出来;我们的毛驴寸步难行,我们可以背着驴前进。什么也挡不住我们重返故乡。可到我们回到故乡时,我们的心却留在旧金山。我们回到故乡,比我们在旧金山还要陌生。延津离我们越来越远,旧金山倒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就这么把他乡当成了故乡。同性关系者回到了故乡,我们却成了局外人。瞎鹿,你这方圆百里的著名艺人,再吹一曲你的唢吶吧,再拉一曲你的二胡吧,再吹一管把心留在延津吧。我们在这明亮月光的夜晚,会随着你的萨克斯,一个个地从家里走出来,拋弃我们的琐碎和平庸、鸡零狗碎和蝇头小利,来到月亮明光的打麦场上;一排一排的人走了过来,把打麦场给站满了,把村庄给站满了,把故乡给站满了,把地球给站满了。来吧,向我们开火吧,你们这些狗杂种。当然,狗杂种们像狼狈的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了。但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得这样悲壮,我们做好了出来和站满的准备,就等着唢吶、二胡和萨克斯的召唤;但问题是瞎鹿一次也没有这么拉过和吹过。他在月夜下的唢吶和二胡,都是为大户人家和大资产阶级的宴会准备的。我倒是经常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见到他,他脖子里打着蝴蝶结,坐在一个软凳上,在那里神情专注或漫不经心地给所有路过和喝咖啡的人弹着钢琴。瞎鹿叔叔,你怎么在这里?故乡的人都在等着您呢。我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去喊了一声。但我们的瞎鹿叔叔,将一个手指放在他的嘴上,「嘘──」地一声,阻止了我的声音。他说,孩子,回家去,爸爸我一会儿就回家,让你妈把火点上,我回去给你们带上二斤杂合面。当晚,在熊熊的炉火中,我们兄妹几个,「胡噜胡噜」和「踢溜踢溜」地喝着杂合面疙瘩汤。我们的小脑背儿上,个个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小妹妹用手背擦着嘴肚子里打着饱嗝说:
「爹爹,明天我还要喝杂合面疙瘩汤!」
甚至有人在责备俺娘的葱花在火是烹得不够程度和不够焦黄。
「怎么不多放一点醋呢?」
──俺爹这时竟不合时宜地从现实的会场中站了起来,醉醺醺地晃着脑袋说:
「怎么,是说我吗?我还曾经给你们带过杂合面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呢?现在吃杂合面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