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3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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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上也暴露出对我们的毫不在意──土岗上,粪堆里,杂草里和打麦场上,或者是任意人家的土坑上,你说哭就哭──哭着哭着又突然一言不发,横楞着那凶狠的醉眼警惕地看着我们。──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沉浸在醉乡而把我们和故乡拋在一边。当时我们虽然为这种情形而伤心但是我们还自我安慰没话找话地排遣自己的尴尬呢:
「这是他喝醉了。」
「谁没有喝醉的时候呢?」
「等他酒醒了就好了。」
「他酒醒时对我们好着呢。」
「平时他见了谁都笑。」
……
当时我们还眼睁睁地等你醒来以为你醒来世界就变好了30年后我们才醒过闷儿来原来你酒醉时对我们穷凶极恶你的心离我们还近一些,你酒醒时对我们的微笑、爱护和关怀才是拒我们于千里之外呢。后来你喝醉和酗酒的间隔越来越短,夹在我们中间的一次次爆发让我们心惊肉跳──当时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对生活和我们的失望我们还怪自己和村庄不争气,我们觉得你一次次的喝醉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现在看你一次次酒醉间隔的拉近,才说明着对我们的接近呢;而当时的我们又是多么地胡涂和肤浅,当你想跟我们亲近的时候,我们却以日常的面目来要求自己退了一箭之地;当你清醒时想跟我们疏远的时候,我们却渐渐地围拢上来。──当时我们在世界距离远近的概念上,存在着多么在误会和偏差呀。一个外表的假像,就迷惑了我们的双眼,当你高高在上坐在我们这些糊里胡涂的人的头上时,你怎么能不感到孤独和悲哀呢?30年前我们对你的最大误会就是把你看成了我们,而忘记了世界是由一些和我们相反和不同的人来控制的──我们把正常看成了不正常,而没有把不正常看成正常──不懂得事物总是走向它的反面才能焕发出光彩和欢乐,不管是酒醉或是关于我们──不懂得世界上只有人道而没有兽道──当我们在人身上做细菌试验时我们就是法西斯,而当我们在猴子身上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都习以为常和掉以轻心;人吃人就出了大问题,而人天天都在吃兽兽又说什么了?当人之间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还往往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兽的身上──本来那是一种人性的复发呀,我们却说:
他禽兽不如
他兽性大发
猪猡
狗屎
……
对,「狗屎」作为一个形容词,也是女兔唇当年在中国爱说的一句话──或者就是「狗屁」。王喜加表哥本来是一个和我们相反和不同的人──你诞生在我们村庄也是百年不遇,而我们却掉以轻心地把你当成了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中间怎么会不出现貌合神离和同床异梦呢?这就是我们虽然和王喜加表哥生活在一个时代共同在一个村庄里相处了几十年,而实际上我们水火不兼容的原因。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早已心身分离──我们之间的心身分离,就带来了你本人的心身分离──离他距离最近的王喜加老婆就是我们人群中的代表。在她在1989年去世的时候,王喜加又喝醉了──站在老婆墓前发表了一句谈话──从这句醉话中──这也是格外清醒的话了──现在我们可知道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发表谈话之前,王喜加表哥还像别的酒醉时一样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呢。哭完,才喃喃自语地说:
「墓里埋着的,原来是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而当老婆生前,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亲密无间和相敬如宾呀。两个人从一而终地生活了一辈子,相互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和吵过架。当时听到这话我们大吃一惊,我们胡涂和肤浅地像听到他别的醉话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这时说的是胡话,是气胡涂的话,是酒醉的话因为他和墓中人的亲密才物极必反说出了这样痛心伤骨的话,就像我们对着亲人才会毫无顾忌地大骂一样──你这挨千刀的,怎么撇下我就走呀──现在看,他这貌似胡涂的话,恰恰说出的是他心里的真言啊──看似穷凶极恶,恰恰是轻轻的絮语。他当着我们的面这么说还是看得起我们。老梁爷爷,不管你当年怎么威风八面怎么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对村庄的开创起着多么大的作用,你的后来者王喜加表哥对村庄是多么地不在意和将村庄搞得多么地民不聊生和国民经济到达了崩溃的边缘,但是我们还是要说,在内心的极品上和性格的伟大上,你还是比不过后来的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呀──你们的主要区别在于:老梁爷爷不管说什么还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正常人你的杀人放火和动不动就埋人将牛力库老奶鲜血淋漓鞭笞致死还只能说是一种异样的特征和标志,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也正是生逢其时时势造英雄地一跃而起和彻底堕落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不正常者了。──历史上哪一个伟大的君主又是一个正常者呢?如他神经正常就不是他而是我们了,而我们恰恰是我们不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他──所以他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他自身能量的爆发还是我们对于时代的一种要求──当世界上缺少王喜加和女兔唇让我们思量和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要痛苦得自杀的地步我们还要感到不舒服呢──你们就是我们的精神鸦片。──而王喜加表哥的悲剧仅仅在于他的以小做大──他仅仅当着我们村庄的一个支书,这时他怎么会不想念伟人呢?──这时小刘儿的话也突然显示出它本来不曾具有的意义呢──从这个角度说,王喜加表哥也许真是生不逢时呢。我们能在一个村庄里于冥冥之中寻找到他说起来也是一种历史的机遇和幸运呢。这时我们就可以把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墓前说的那句醉话具体解释和延伸为:
你的悲剧在于,你是和俺表哥过了一辈子,你是和一个男人过了一辈子,但是你从来没有和王喜加过过一天。
这时我们就觉得他不但说的是表嫂,也同时在说着我们。在他的一生中,不管是表嫂还是我们,对于他都不过是一个物存罢了。他对世界的爱和恨、亲切和厌恶──这些大而无当的一切──无处发泄,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落脚到我们和表嫂身上罢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亲爱的表嫂,你还替我们担着干系呢。你竟代表着我们和他在性的问题上相处了一辈子。当你举案齐眉无风无火地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时候,谁知道恰恰是苦了你的一生呢?在你的生前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也已经去世十来年了──你在土下的灵魂都不得安宁。当我们和你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我们像刘老坡针对他的黑棉袄一样各人只能顾住自己从来没有对整体进行过考察;当我们一步步失去对整体觉悟和关心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给了王喜加以可乘之机──于是我们就被他各个击破最后整体倒是砸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仅仅因为你离他距离最近,所以你就承担了更大的责任和干系。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谈话针对你一个人──我们还因为逃出他的语意圈有些沾沾自喜,现在我们才知道当时在墓前就被他一网打尽。接着我们又想起王喜加在表嫂没死之前说过的几段话──当时我们听着同样觉得没头没脑是一另段醉话,现在想起来也是他思想系统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一次他没头没脑地说:
「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单凭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当时我们正在地里刨萝卜,我们边劳动边说着别的话题──和你和他、和我们和表嫂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只是把它看成王喜加表哥突然又跑了题──是他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漂浮和思考里──思考到顶点和趣处,自言自语说的另外一句疯话。没有上下语气和氛围的连接,只是一种生硬的插入。当我们再一次对他的话无以为意的时候,王喜加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
「以为对他(她)好,他(她)就对你好,最后是谁都不好;你不对他(她)好,就能对他(她)好,最后是两个人都好。这才是世界的本相!」
我们就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他又喝醉了吗?──本来是一个可以深究摸着他漂浮的契机,现在又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给放了过去。还有一次,我们村的付支书牛大圈和他老婆老朱闹家庭矛盾,牛大圈将老婆的鼻子打出了血,老婆将他身上抓出了许多血道道,据说在他身下的时候还抓了他的蛋。当牛大圈到王喜加表哥面前去诉苦时,一边撩起身上的衣服让他看血,一边愤愤地说:
「这个老婆是要不得了!她是一个感情冲动的人!她是一个麦秸火性,一着起来就没个救!」
谁知王喜加表哥在那里淡淡一笑。接着还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说;
「其实要不得的是你呀。」
牛大圈当时一楞,这时王喜加表哥语重心长地说:
「其实你要将老朱哄好,她还是挺能拉套的。感情冲动是一件坏事,但你将她哄好,不就变成好事了?」
当时牛大圈对这话也没有理解,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和老婆打仗,一辈子没有一天像王喜加表哥那样和老婆相敬如宾。而在王喜加表哥和表嫂相处的历史中,我们甚至还肤浅地认为他有些懦弱呢。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威风八面的同时,在家里却从来没有和王喜加表嫂产生过不同的看法。于是他另一个没头没脑的想法就是──也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们:
不要交头接耳
于是我们看到,王喜加表嫂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是对于世界或是对于个人,对于娘家还是婆家──王喜加表哥没有看法,王喜加表嫂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她一说天黑王喜加表哥就赶紧捂眼,她指鹿为马王喜加表哥就赶紧说马怎么长得这么俏丽呢?她说娘家好他就赶紧说那是村里唯一的文明户,她说婆家可恨他赶紧说我现在就拿一把刀去杀了他们──当时我们因为对王喜加表哥的做法不以为然于是又失去一个深入和了解他内心的机会。30年后当我们把他的所作所为和他在王喜加表嫂墓前的讲话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过去的理论和做法的深意这时我们的后脊梁上就起了一身冷汗──这时我们就知道他不是一种懦弱而是一种阴毒和耐心了。原来他在用他的人生去耐心地等待时间。他在捂眼和指鹿说马的时候,就一定料到终有一天我会站到你的墓前──于是他的等待因为来日方长就格外的平心静气。──这时他等待的就不仅是表嫂也包括着我们了。──但是,当我们通过这些只言词组和往事开始一步步接近王喜加时,我们对这些只言词组──阴毒和耐心──的来源和他内心的飘浮就更加不清楚了。正因为你是一个和我们不同和异样的人,所以你异样的漂浮就让我们更难把握就像你离开我们越近其实离我们越远一样。我们中间的误会和差异是那么大,现在你患的老年痴呆症倒和我们相同──这也是相同和不同给我们出的难题呢。当白石头又陷入新的一轮苦恼和从困境中走不出来──王喜加表嫂不出现还要好一些呢──时,鬼魂一样的小刘儿又出现了──他对白石头还有些不死心呢,就像白石头对王喜加不死心一样──再一次幻想能以老前辈的身份解白石头于倒悬和水深火热之中。看着白石头在那里一筹莫展,他竟在那里笑嘻嘻地说:
「还在想哪?」
白石头愤怒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小刘儿继续说:
「你没有弄清楚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却弄清楚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不提他与我们的不同和异样我还不清楚,现在你一提到这一点,我就全清楚了──这和刚才我救你的时候可不一样。」
白石头也是日暮途穷,这时再一次放下自己的架子问:
「那你说,他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这时小刘儿确实说出一段非常精彩的话,连白石头也真的豁然开朗了。小刘儿说:
他整天想的都是他的病啊
既然他是一个与我们不同和异样的伟人,虽然他有些小做大──仅仅统治着一个村庄,但是从他的所作所为,又和统治一个国家和民族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没有区别,就像世界上许多伟人一样,这种异样和超常就不会仅仅表现在人生的外表和他内在的思想和漂浮,一定在生理和身体结构上也会与常人不一样。这时他才能飘浮出与常人不同的云朵和耐心呢──别人想到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这个时候他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不孤独呢?──他的孤独一定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外表给体现出来以证明着他在世界上的不孤独;而当这个孤独者只是统治着一个村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