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29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然,这又有点违反面瓜理论的初衷了──这话的本身,也就没有历史感了。
面瓜接着说:
我的跳河,纯粹是因为俺娘。这里就是有牵牛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因素。俺娘是个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她也是一个像牵牛那样的人呀。俺爹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我的一生,就是俺爹的重复呀;俺爹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呀。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俺娘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我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
……
这还不说明俺爹的日常和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吗?而这个事实和历史你们却忽略了──而这个历史事实,恰恰比我日常的生活对于分析我还要重要呢──正因为我从小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我看到了俺爹的粥和俺爹的屁,俺爹的偷眼和偷吃,俺爹的身体姿式和结构的摆放,当这一切重新来到我身上时,我从小的耳濡目染就告诉我:
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生活
……
于是从我的床上,也就可以看出俺爹的床上了。我为什么在新婚之夜有那感动的世纪之哭呢?是因为我三岁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半夜爹娘屋里传出的吵骂声、俺爹的哀求声和俺爹的哭声。──而且这种历史的传染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娘,等我长大后,我就必然要找这样一个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不是这样,我也一定要把她改造成这样
不然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头
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换言之,牵牛本来不是这种样子,是我把她改变成这种样子的
换言之,如果俺爹俺娘不是这种样子,牵牛是这种样子,我也会将她改造成那种样子──那样蜜月的第二天起床,就不是牵牛把稀粥扣到我的头上,而是我把稀粥扣到她的头上了。当你们责怪我没有把稀粥扣到牵牛头上是性格问题的时候,你们可知道性格是需要历史做指导的呀
我没有这样的历史和罗盘
于是我就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将牵牛改造成了俺娘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成了俺爹
这时我终于满意了和放心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了
现在你们就知道当年牵牛不在我为什么比她在的时候还要恐怖的真正原因了
我们对习惯的恐怖就像我们小时候在牛屋听鬼故事一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呢
这才是事情的根本
但这还是历史原因的一半呢
还应该往上查一查俺爷和俺奶
俺奶进俺家第一天,就用尿盆将俺爷头上砸了一个血窟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爹也不是空穴来风
再往上查一查俺祖爷和祖奶奶
……
这才叫举一反三和知道历史呢
要知道今天,你就查一查昨天;要知道明天,你就查一查今天──就好象你要知道你明天的命运,你就看一看你单位退休的老头就行了一样
我说到这里,你们就明白我跳黄河的意义了吧?
我跳黄河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和牵牛制气,而是为了我家族的流传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我有儿子,儿子之后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仅仅是在这个意义上,用我跳黄河的举动和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
链条在这里有一个中断
我是在历史上第一个说「不」的人
就像屈原投江是为了爱国,我投河是为了子子孙孙
屈原投了汩罗江,我就投了黄河
这才是我投河的真正意义呢
小刘儿大伯,您说呢?
……
小刘儿当然在那里感激涕零地说:
「当然,如果当初让我来分析,如果起笔和落笔的权力还在咱们爷们手里──我是会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实看历史地这么认识的──牛根贤侄,我们也是透过历史的帷幕而心知呀──就好象我们相互扒着监狱的铁窗而对望一样。」
──这是30年后面瓜和小刘儿相互配合卷土重来重新翻案所上演的一幕丑剧。当年的历史是不是这样,30年后对当年历史是不是需要重新评说,虽然这也算一家之言我们可以姑妄听之,但今我们重新怀疑和需要重新提出的观点是:
既然是这样,当初你跳河之前和跳河不久为什么不这么说呢?翻案为什么要等到30年之后呢?
比这更让我们感觉他们不是为了历史而是为了现实的地方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卷土重来重新翻案的合作者──跳河者面瓜,已经退了休的小老头小刘儿──对这桩历史遗案卷土重来之后──一切还没有定案呢,就那么喜形于色,那么摩拳擦掌,那么急不可耐,那么对于历史沉不住气要钻出历史的窗户纸跳到现在,就知道他们从这个翻案本身,还是有现实利益可图的──他们并不是为了历史。──这时,在村西暮色的土岗上,突然传来一支优美悲怆的1996年的孩子歌唱──就像1969年的孩子声调一样。歌曰:
小车进村呗儿呗儿响
来了一车乡镇长
小的能喝一二斤
老的也喝七八两
……
但就是这样,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每当我们从电视上听到通俗歌手在歌唱黄河的时候,我们还是随着歌曲一下回到了30年前,还是由黄河想起了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的面瓜哥哥,倒是一声长叹突然说了一句历史的真话:
「其实我们最大的误会是:当时我跳的并不是黄河,而是村后的一眼土井!」
6、东西庄的桥
1969年冬天,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家一块大肉──大肉就是猪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所以叫大肉。──那时的拖拉机都是「东方红」牌的。一直到九十后年代,世界上已经不生产这种拖拉机了,俺爹还对这种六十年代的拖拉机情有独钟。这时镇上的拖拉机站已经关闭了,他退休回村开始一天天拄着一根枣木棍──那根让他的手掌磨得是多么地光滑呀──站在我们村头的土岗上看天,看地,看暮色中的炊烟和远处从田里收工归来的娘们小孩和耳听着他们从远处传来的「嘁嘁喳喳」的说笑声;天地已经改换了许多,但是俺的爹还是忘不了当年的拖拉机由这拖拉机也爱鸟及屋地忘不了那可爱青春的朝气蓬勃的六十年代。看着现在从1969年就修起的当时是崭新的现在已经成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跑过去的拖拉机和小手扶,羊角把的大摩托或是「崩崩崩崩」不停地响的小四轮,俺爹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还是不如过去的拖拉机马力大呀!」
「还是过去的「东方红」跑起来音儿正呀。」
「一轰油门真是惊天动地呀。」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接着开始愤愤不平:
「现在的车辆也太多了。」
「现在拖拉机的型号也太多了。」
「哪一辆能赶得上当年的『东方红』呢?」
接着在那里感叹:
「20岁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见不着『东方红』了。」
「就像再见不着毛主席一样。」
「当年的毛主席,嘿!」
甚至说着说着就说到圈外了: 「还是那个时候的民风纯正呀。」
「那时的干部也不大吃喝。」
当然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自己:
「我当年开着拖拉机一进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妇……」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在那里说──一开始我们听到还感到有些新奇,特别是20岁以下没有见过毛主席和「东方红」拖拉机的少年还围着他问这问那──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为我们并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而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也就不再去理会他的过去和「东方红」拖拉机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们村里有一批像俺爹这样的兔子──说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来不该老,现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里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俺爹只是这些喃喃自语中的一员──需要照顾和澄清的历史感情委实是太多了,我们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这些老兔子之间,相互还有些不服气呢;你说你的「东方红」,我还说我的「三炮台」呢;你说你的拖拉机,我还说当年我在日本人的队伍里牵过马呢──黄瓜嘴表哥到了75岁以后,整天说的就是在日本人军队里牵过马。本来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着逃着,就被日本的军队抓了夫。他拉着日本的军马往前走,眼看着前边一匹军马就惊了车;一个日本兵上来照那夫头上就是一枪托,眼看着那夫子头上「咕咕」地冒血,还不忘奋力的拉马──第一次听起来惊心动魄,久而久之就让人失去了耐心和让历史失去了当年的意义。但他们说着说着自己就感动了,就脱离我们回到了他们重新创造的过去,甚至抬起自己的衣袖或是拾起前襟上一块脏兮兮的小手绢,擦着他们已经烂了的眼圈当然也已经昏花──是昏花在前烂眼圈在后──的老眼。每一个人都在利用往事的回想来支撑他们的人生,每个人在回想的时候都加入了他们的创造,甚至他们还想用往事来代替我们的现实──于是我们为了实现就让他们的阴谋屡屡落空。──50年后我们才知道,当年我们这种拒绝是多么地肤浅啊。这时我们也成了老年的兔子,我们也开始拒绝现实而生活在回想之中。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回想对于生活的重要性。它甚至比我们的前瞻和畅想还要重要呢。前瞻和畅想只是一种想象,而我们的回想却句句落在实处呢。这个时候我们的往事不也成为一种前瞻和畅想了吗?往事之中有前瞻,而前瞻里面却没有往事。这就是往事和前瞻的区别。这就是往事为什么会因为时间的距离和遥远的丧失而突然显示出它特有的美而我们纯粹的前瞻和畅想想着想着就突然感到恐惧的原因。如果这时让我们在往事和前瞻的沉浸中选择一项的话,我们就会奋不顾身扑向往事而像远离水火一样躲开前瞻。这还不包括在往事中还能见到我们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和再也不能出现的旧梦呢。接着我们又体会到,对于往事的沉浸,一个阶段还有一个阶段的主旋律呢。在这个阶段中,总有一桩事,一个人,一段情节和一缕思绪,一股流水和一朵流云在那里像音乐的主旋律一样不断往复──只有这样,才能使回想构成一段完整统一的篇章和协奏曲。这个旋律可能是一匹马,可能是一辆拖拉机,可能是牵牛不断叱咤的面孔,也可能是吕桂花那妖娆和灿烂的一笑,可能是接煤车的侥幸,也可能是对一种随时还可能发生的恐惧和担心,你在那里强化和思考它发生发展的过程以及你当时采取的一切对策,这对你的现实都有帮助啊。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往事的随想和现实并不冲突。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俺爹和他当年的战友们30年后在他们头脑里回荡的主旋律还是当年的拖拉机、「东方红」、拉夫和日本洋马是理所当然而当时我们对他们的拒绝是一种肤浅。你们在述说你们的平安着陆。你们在证明你们一辈子虽然历经曲折但是结局和晚年是温暖和幸福的──你们还有得可想。谁知等50年后,我们还有没有像你们一样的往事值得回想呢?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担心。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说,爹,你在村西暮色中旁若无人的身姿,喃喃自语翻动的嘴唇,匆匆而过的路人像我们肤浅的时候一样可能会说你有点傻,而幡然悔悟的我们却开始说咱爹到底是咱爹。你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东方红」拖拉机就是一个纯朴时代的象征。1969年是一个特别让人激动的年头。「东方红」拖拉机带给了我们无比的骄傲。你身在其中,你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像老蔡一样出现在别人的村头,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围住了你的拖拉机,你脖子上搭着一块白毛巾,你手上还戴着一双白手套,你对自己的职业充满自豪,你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一样从驾驶舱里向大家挥手──这就是你和那个年代和毛主席特别相通的缘故吧?──为了这个,我们和你一样,对现在的柏油路和社会风气也开始有些愤世嫉俗了。
1969年,我骑着自行车,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肉。就像清醒以后的现在一样,当时我对拖拉机和俺爹是多么地依附呀──那是一个新兴的产业──新兴的产业也会给人带来莫名的骄傲。当别人问我大肉从哪里来的,我没有含糊其辞说是从镇上捎来的,而是连自行车都没有下像骄傲的公鸡一样昂起自己的头:
「从拖拉机站捎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