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2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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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在紧张地思考。
还有蹲的动作。对于面瓜哥哥来讲,他肢体的主要休息方法,就是蹲着。累了蹲蹲,乏了抽袋烟;现在面瓜哥哥是累了蹲蹲,乏了也蹲蹲──饭都不得温饱,哪里还有烟儿抽呢?──当1969年我们这群小捣子偷偷学会抽烟之日,正是面瓜哥哥没烟儿可抽之时,当他在太阳底下蹲着看到我们纯粹为了学坏而在那里抽烟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恓惶和迷惑的表情。我们觉得面瓜哥哥的断烟已经达到了习惯被剥夺的极限,谁知这对于他的形体动作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呢?接着就牵涉到他的蹲着。本来蹲着是没有什么的,喝粥已经无声,吃饭已经减食,吸烟已经断掉,过去的习惯还剩下什么呢?不就是累了和乏了的时候靠着墙根蹲一蹲吗?而在面瓜心中,前一些习惯和动作的被剥夺,正好可以掩盖剩下的蹲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就剩蹲着,还能不原谅?──但是我们的面瓜还是大意了──他以为一个倾向可以掩盖另一个倾向,恰恰忘掉了具体事物还可以具体分析,一个事物还可以引发另一个事物,一个事物就是另一个事物的导火索呢──在这以前的生活中教训还少吗?──于是有一天当他在那里又大胆地蹲着喝粥──无声地抿粥──因为节食,喝过一碗粥就放下了饭碗──的时候,牵牛竟因为他节食的表演而突然追究起他的蹲着了。本来节食是为了欺骗牵牛,但正因为这无声表演的天衣无缝,反倒让牵牛有些烦躁和厌恶了──世界的辩证法一次次打到我们身上,真是让我们预料不及和防不胜防呀──就像我们犯了脚气,本来坏的是第二和第三个脚趾,我们还为第四和第五个脚趾的相安无事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谁知道正因为这种相安无事,正因为第二和第三个脚趾已经蔓延得无可蔓延了,于是我们的第四和第五个脚趾就跟着出了问题和倒了霉呢?也许我们可以说,第四和第五个烂了也好,烂完了就无可再烂了,但接着还有你的右脚呢──如果你刚才烂的是左脚的话;接着还有你的裤裆和肚脐呢。喝粥无声,还有节食──一次次的欺骗和表演都这么天衣无缝,如果这个时候牵牛不无事生非另辟蹊径的挑剔一下,不由第二第三个脚趾蔓延到第四和第五个脚趾,不由左脚蔓延到右脚,不由双脚蔓延到裤裆和肚脐,不由节食蔓延到蹲下──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不就是借爆发增加一点生气吗?不就是借日常的爆发将两个人的脚气、毒气、瘴气和不共戴天水火不兼容的冲天愤怒和邪火──你以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冲突是因为两个人吗?那就太肤浅了──冲淡一些吗?否定冲淡两个人在这无声之中倒要突然爆炸了。过于的无声就要引起大的爆炸。而现在我们牵牛的不断爆炸引起的泄出和泄露,还是对他们两个人关系的一种挽救呢。她还是以大局为重呢。倒是自作聪明时刻打着自已小九九的是那个面瓜和我们自己──我们和面瓜不都在肚子里费尽心机地编造谎言吗?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一招一式,不都在和别人斤斤计较吗?我们的谎言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不都具有针对性和目的性吗?倒上我们的牵牛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没有算计的在那里说爆发就爆发了。一切的恶果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从床上最后到黄河。──这时我们也明白了,什么时候当脚气由第二第三蔓延到第四第五,从第四第五蔓延到右脚,再到脚裆和肚脐──什么时候蔓延到肚脐,我们的面瓜哥哥就该自食其果去跳黄河了。于是由于节食的恐惧引起了牵牛对蹲着的爆发──而且是在无声的稀粥中突然就爆发了:
「你他妈的,怎么蹲成这个样子?」
「你他妈的,单看你蹲着这窝囊的操性,我就不能跟你顶着一个屋顶生活!」
「我不要你在我眼前蹲着!」
「你再这么蹲,我可马上就要疯了!」
……
──亲爱的牵牛,虽然我们知道你一切的爆发都是为了我们,但是你这连珠炮式的突然轰鸣,还是让我们的面瓜大吃一惊和措手不及。他还沉浸在无声和节食的平和之中在那里幸福呢。他还自以为得计呢。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按住了炮药的捻子呢。他还以为自己蹲着是正常的和永远会平安无事呢。谁知道还是按住葫芦起了瓢呢?原来炸药包不是一个而是多个,原来无声和节食并不能代替蹲着,原来一个倾向并不能掩盖另一个倾向,原来她的态度永远不撤退和永远要爆炸──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才在稀粥、屁、偷眼和偷食之下觉得前边仍是任重而道远和永远没个完。
革命正未有穷期
本来这也是一个重新认识客观和重新提高自己的机会呀,但是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已经精疲力乏,已经力不从心,已经灯干油尽,已经槁木死灰,看到这任重道远,竟像看到永远割不到头的麦子一样,开始第一次在世界上失去割麦和蹲着──连同以前的稀屎和屁、偷眼和偷食──的所有信心。我不蹲着,我该怎么样呢?我该怎样摆正自己身体的位置呢?接着就有了:
站着也不是……
坐着也不是……
趴着也不是……
爬着也不是……
上来也不是……
下来也不是……
张口不是……
闭口也不是……
眉毛不是……
眼睛也不是……
裤裆不是……
肚脐也不是……
……
终于到了肚脐。信心一个个被彻底摧毁。──当一切都一无是处时,谎言也已经没有用了,谎言已经挽救不了已经处于灭顶之灾的面瓜哥哥了,偷和不偷成了一样──这时,我们的面瓜哥哥──牛根──也就理所当然地「扑通」一声──这时可是世界上第一次恢复声音──跳进了黄河。本来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我们的面瓜哥哥跳进黄河就洗清了。
当然,在我们的面瓜哥哥跳黄河──自杀──之前,他心里一定还有过他杀的念头呢。当外部已经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时,他所有的反抗和谎言,开始龟缩到内心。──这时我们就发现了牵牛的纰漏──你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牛根的什么「不是」你都说了,但你就是忘了说:
你的心也有不是……
你的匪夷所思也有不是……
……
最重要的你忘记了说。于是在外部谎言彻底破灭之后,就引起了面瓜哥哥在自杀之前激烈的内心反抗──你也是引火烧身。当两个人在世界上只能存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在自毁之前,一定要在那里幻想着毁人呢。他在那里痛快淋漓地想:我岂但毁的是我自己,我毁的是整个世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只是从事物的表面出发把面瓜仅仅看成是一个面瓜,我们就上了世界和面瓜的当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表面上仍是面瓜,仍是那个坐不敢坐立不敢立蹲更不敢蹲趴不敢趴的面瓜──我们在太阳底下再也见不到蹲着的带着一些恓惶和迷惑表情的可爱的面瓜哥哥了──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壮怀激烈的内心。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把1969年满墙的标语和口号和面瓜哥哥联系到一起的话,我们才知道为什么说1969年是一个壮怀激烈的年头──1969年的壮怀激烈,仅仅存在于面瓜哥哥一个人的内心──这个时期他也是彻夜不眠呀──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恶毒过──他壮怀激烈的主要想法有:
旦夕如坐针毡──(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坐也不行的地步,这又是牵牛的失误)──,似此为人,不如早亡。
反正早晚要亡,与其早亡,不如鱼死网破
(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已经通过曲折的个人的途径达到了一个大境界。他已经有些视死如归了。)
(当然,这一切念头也都是在漆黑的夜晚和牵牛的鼾声里翱翔。这时已经发展到出气也不是的地步──牵牛在白天骂:
「你他妈的,你出气怎么就那么粗呢?」
可见我们的面瓜离黄河只有咫尺之遥了,当然这也从反面更加证明牵牛是一步错百步于是就更加紧了面瓜在漆黑夜里壮怀激烈的程度。)
……
火烧了她!……
油炸了她!……
出门让车碰死她!……
将她活埋!……
将她闷死……
将她大卸八块,将她剔骨剥肉,将她不同的身体部件和动作的发出点装到不同的塑料编织袋里,然后用站台票将它们分别装在不同的列车上!……
放到硬坐车厢的行李架上!……
让她烟消云散!……
让她尸焚骨灭!……
……
最后,我们的面瓜哥哥就带着满意的笑容投入了黄河。
附录:
面瓜哥哥事后告诉我,关于他投黄河这一节,从大雪纷飞到黄河波涛,从蜜月之夜到12年之后,我们以上的种种分析和设想,不管是床上也好床下也好,不管是稀粥也好屁也好,不管是偷也好谎言也好,不管是身体的动作也好或是它的结构也好,还有最后内心的种种壮怀激烈,不能说我们揣想分析得没有道理,但不可否认的是:还是有挂一漏万的地方;挂一漏万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从根本上挂偏了方向。于是出来的谬误也就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全盘皆错和本来的事物风马牛不相及。你们写的是我面瓜吗?我的自杀不是这样的。你们把事物曲尽复杂但结果还是写得太简单一些了。由于方向的挂偏,越复杂倒是越偏离主题说不定简单起来还好一些。──如果你们简单起来,如果出现的错误不牵涉到本质而只局限一些枝节,我也不会以一个死鬼的身份再来辩解;但现在关于我的跳河出现了根本上的偏离,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上两句了。不然我的黄河不是白跳了?跳还不如不跳了?跳倒是不跳不跳倒是跳了?看来两个人相通是多么地不容易──不但指我和牵牛,也包括我和你们。这也从反面说明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一套,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套来衡量和猜度别人。岂不闻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吗?你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我跳进黄河一定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复仇呢?
我跳进黄河恰恰不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复仇
我跳进黄河主要是因为我妈和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
刚才你们对我的所有分析只是局限到我和牵牛之间,怎么就一点没有考虑历史和我妈呢?一头就扎到具体现实的事物里──虽然具体事物也要具体分析,但是怎么就没有考虑这具体事物形成时会有许多历史原因呢?而这里最重要的历史原因就是我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生前的刀光剑影和后来跳进黄河洗得清主要还不是因为我和牵牛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纯粹是因为我本人,而应脱离我们和我本人去找一找我妈。你们在深入分析现实的基础上忘掉了历史。你们在重视满墙的刀光剑影的标语和口号而忘记了在这些口号和标语旁边,还有这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你们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和方面叛变了我们。所以你们的分析和得出的结论就和事实本身相违背和南辕北辙。你们总说小刘儿患了才老年痴呆症,一阵清醒一阵胡涂,而我觉得如果这一章不是白石头仍让小刘儿来操作的话,他恰恰不至于忘记历史呢──他是以「史」著名的呀──这个时候我对他倒是有些怀念呢──在前三卷中他对我的描述是多么地准确呀──当时看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和白石头比较起来,那已经很接近历史了──他老人家倒是一个有历史眼光的人呢。──当这信息传到小刘儿耳朵里,正在粪堆旁蹲着──他倒仍蹲着──晒太阳的老年的小刘儿一下是多么地激动和醍醐灌顶呀,本来还是胡涂着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在那里摇着已经患了摆动症的头说:
「知我者,还是我的面瓜哥哥呀。」 「知我者,还是我的牛根哥哥呀。」
「就这一个知音,你们还让他投了黄河──世上没了知音,我不胡涂还留着那清楚做什么使呢?」
「子玉已经投河了,伯牙还能不摔琴吗?」
接着又在那里嚎啕大哭,不但把面瓜牛根的历史责任,捎带把他的历史责任也一股脑地都推到了我们身上:
「我的胡涂,都是你们造成的呀!」
当然,这又有点违反面瓜理论的初衷了──这话的本身,也就没有历史感了。
面瓜接着说:
我的跳河,纯粹是因为俺娘。这里就是有牵牛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因素。俺娘是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