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2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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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姥爷说: 「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 「三只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见。这时三只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条腿而是七条、八条或九条了。」
大姥爷说: 「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猫打架和性交的叫声也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呢──我是不赞成非要拿着竹竿去赶打的。壁虎又怎么了?壁虎是一种益虫,下次我还准备在宪章会议上提议它为国家三级保护动物呢。」
但是这时两个人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和总爆发,两个人一直还没有找到正式摊牌的机会。这时米虫还只局限在米虫。但是到了1939年,两个人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总爆发,引起了一场全面战争。战争的导火索是因为我的母亲──俺姥娘不会生育──于是在1938年抱养了俺的母亲。一岁的母亲刚到我们家,夜里像猫一样的哭叫──本来二姥爷说不讨厌猫叫,但是俺娘的叫声,一下就惹恼了二姥爷特别是会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优势就要这样扯平吗?这时俺二姥爷的小女儿说来我该叫梅字的小姨的一个六岁的孩子脖子上长了一个老鼠疮,整日也在那里啼哭。俺娘的啼哭压抑不住──俺姥娘将俺娘抱过来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仅仅得了一个外部老鼠疮,随便到集上买了一贴老鼠疮药贴上去就可以痊愈──30多年后我能到三矿去接煤车不就是因为一个老鼠疮和老鼠疮药吗?可见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后来决定我去三矿一样容易。──但是俺二姥爷仅仅因为俺娘的啼哭,就执意不到集上给小女儿买老鼠疮药。──本来哭声相似但哭声不同,二姥爷仅仅因为对俺姥爷的愤怒一下就把它们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儿在那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去吧。」
二姥爷在那里梗着自己不疼的脖子跺着脚──脚倒是跺疼了──大声地喊:
「不买,疼死你我都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说完这些,在女儿绝望的哭声中,他甚至还有一种快感呢。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向俺姥爷摊牌的机会和突破口:你抱回来一个女儿,我就压上去一个女儿。几天过后,梅字小姨已经气息奄奄了,这时还撇着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买一贴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过年磕头的两毛钱呢!」
二姥爷还在那里硬着脖子跺脚:
「不买,就是不买,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到了晚上,在凄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让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杂草上。这时俺娘也不哭了。这时两个院子是多么地安静啊。看着女儿真的死在了那里,惨白的小脸这时也不痛苦了,甚至还向爹爹露出一丝过去的欢乐的笑容,二姥爷突然感到解气了,摊牌了,亮了相和公开了,从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于是在那里对着小女儿的小尸首说:
「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就是不要没用的女丫!」
接着在那里仰天哈哈大笑。对着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愤怒气贯长虹──说:
「操你娘的!」
但到了后半夜,我们又看到,我们的二姥爷,突然像醒过来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畅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骂和诅咒,突然像远行归来看到自己的女儿的小尸首一样──出门之前还笑语欢声和围膝绕行,远行归来怎么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了呢?──突然怔住那里和楞住那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嘴里无措地喃喃说:
「好,挺好。」
然后突然扑到小女儿身上,在那里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开始用强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
据俺刘贺江聋舅舅──也就是二姥爷的大儿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亲口告诉我;
「记得当时俺爹最亲小妹了。」
「每次见到,都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见了我们从来都不理。」
「每次赶集;都给小妹买一个油馍。」
……
几十年后,在我们家族考察和争论这件事时,还出来另一种观点,说当时二姥爷赌气灭子,不仅仅是情绪上出于对大姥爷的愤怒,主要还是从理智出发不想让没有骨血的流传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后瓜分家族财产──维护家族利益的财产说。当然这种观点从社会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够成立的。但是我们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爷爷的血液流传的角度去看,它也不过就像米虫一样是一个诱因而不是二姥爷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还是因为他是老梁爷爷的后代他在童年时期就耳濡目染现在也想用这种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谁是这个家族的主人──这又涉及到政治了──于是就对老梁爷爷东施效颦想象老梁爷爷一样四两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这个世界但是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于是在运用之中自己把历史的杠杆给弄断了。──60年后我们想说,苦了你了,六岁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从心的二姥爷。
二,1955年刘贺江聋舅舅之妻聋舅母。从后来聋舅母一生的表现看,聋舅母十七八岁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女光棍。这是后来她能潇洒地挥洒人生血泪的心理基础,也是她和二姥爷的根本区别──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妇时候的总爆发,总是和做闺女的历史相联系的。如果我们对一个妇女的考察只局限到她的媳妇时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闺女时期,我们就容易就事论事麻团越解越乱;一伸入到闺女时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从这个角度和聋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们家一生的表现来看,她闺女时期肯定是一个女光棍、搅水女人和搅水闺女是无疑的。但是当她嫁过来的时候,由于我们的家族和村庄还笼罩在老梁爷爷的阴魂之下,现实之中还有二姥爷的存在──他的血泪提醒才刚刚过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还刚刚因为老鼠疮死在草屋里时间不长呢──所以她并不得天时地利之势,她还寻觅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场机会。她在娘家搅水和扬波,但在我们老梁爷爷历史的鞭笞和现实的老鼠疮面前,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和小巫见大巫。还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夹起你丑陋的尾巴按照我们家的既定路线走罢。过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爱跳爱咬的毛驴,但是当你到了我们村和我们家看到我们羊群中已经有了两匹高大的无以伦比和无法超越的骆驼时──超越是需要时间和时机的,是需要历史的跑道出现转弯的机会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骆驼之下的阴影里安静吃草的时候──你也就只能成为一头和别人一样的安静的羊罢了。你在娘家纵是跳咬,也总不致于达到血泪提醒的地步吧?──当然,在她从18岁到28岁嫁到我们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没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时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们家的刘贺江聋舅舅或是二姥爷和二姥娘理所当然地给镇压了下去。我们有血泪悬在你们头上。我们都是一些浑身带有血债的人。这时我们岂能怕你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光棍不成?──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为什么能纵行天下──因为他们个个都浑身血债──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个「投名状」来──那也不过是一种资格和可以开始的证明罢了──至于你下山一刀杀了谁,这种对象偶然并不重要,我们要求的仅仅是溅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聋舅母从18岁到28岁,虽然时时像鲤鱼打挺一样进行挣扎和反抗,但是她从来没有跳过我们的龙门。这期间发生过摘棉花偷花事件,腊月初八隔墙撂馒头事件,到娘家串亲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间鸡虫风波、做月子鸡蛋风波……虽然风波不断,年年都有,生活总不得安定,但是从大局着眼──如果我们用后来她利用挥洒血泪果真占山为王之举来考虑──这些年头还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聋舅母这条鲤鱼还没有翻出大浪来呢──我们还要为这十年的团结安定和繁荣昌盛举额称庆呢。
但是到了她29岁那年,聋舅母在一次次的艰难反抗和打挺中──量变的积累开始出现质变──终于从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悟出了占山为王的道理──于是她就开始和我们同流合污了,于是她在历史上找到了一个转弯处──有时历史的弯道也要靠自己去创造呢──她终于有了一个报复、反击、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也开创了一个个人的血泪提醒从此就奠定了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就开始和我们的老梁爷爷和二姥爷平起平坐了──虽然她和二姥爷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们胡涂的家族之中,谁又能分辨出这一点呢?──借着这个事件,她就开始恢复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头一开,屡屡得手,这时恐怕她自己也会暗暗地说:
真是祖宗的法宝能够治国呀
事件的引发是29岁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个孩子──过去生了一个钢成和银成,现在又生了一个金成。金成说起来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来第八天,家里发生了咸鸭蛋丢失事件──聋舅母的性格刚要表露,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队扑火一样就将冰冷的水龙头对准了她;如果在咸鸭蛋事件出现的同时没有出现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聋舅母的大火就像过去一样马上被消防队给扑灭了;但是这次和往常不同,这次天遂人愿地在鸭蛋事件的同时出现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于是聋舅母的灵感一下就爆发了,一下就无师处通地要利用这些水痘开始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在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上掀起一个高潮和再来一个血泪提醒。这时她甚至无师自通地显示出了一个大战略家的风度──对进攻的矛头进行了战略转移,她突然放下鸭蛋事件不说,开始单独纠缠水痘。而这个突然转移大出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的意料──这时聋舅母就自己制造了一个弯道,接着在这弯道处突然加速,将本来跑到她前边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甩到了身后;晕头晕脑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眼看着聋舅母跑到了终点也就是新的起点。我们的聋舅母一下就主动了。我们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来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热被里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脸上抹一抹,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每天照常给他喂奶几天之后他就自动好了过来──大不了脸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里也不是没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个麻子;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却抓住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见风使舵吹灰拨火洒水扬波──露出了搅水闺女的真面目。她对水痘和孩子的态度是:
因为出了水痘,所以这孩子不能要了
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再给他喂奶了
她现在就要将他扫地出门,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着她真的将出生仅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着他挣扎的双腿──当时她头上还裹着头巾腿上还扎着裤脚呢──给扔到了草屋。她这个勇敢的举动一下就把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打懵了。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不可思议和不可能就像当年老梁爷爷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疮一样就这样发生了。纯粹是出于对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惧──就像过去我们对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举动的恐惧一样,刘贺江聋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爷马上就面面相觑和束手无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骆驼马上就变成了羊而让过去的一头羊现在变成了骆驼。当然一开始他们还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聋舅母,但是聋舅母仅仅用平和的微笑告诉他们:
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这孩子早死早了
什么时候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两天
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她要盘一个螺丝头让大家看一看
……
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开始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们甚至有些哀求聋舅母了。本来聋舅母这时也可以见好就收,这样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谁知聋舅母这时就那么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而不去沽名学霸王,因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历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泪的提醒
她要和过去的前辈老梁爷爷和二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