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李敖:虚拟的十七17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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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心革面,洗心就是洗脑,我可是靠唯心论吃饭的,我们心脏科的医生可是最唯心的。共产党才唯物。我想起英国诗人Browning(勃朗宁)的那两句:‘Where my heart lies;let my brain lie also。'大师,怎么翻最好?”
“吾心所在,吾脑随之。本大师翻得太文气了。”
“让我也文气一下:唯心论所在,唯物论随之。”
“不管唯心唯物,能狼而心之狗而肺之,就是好哲学、就是好主义。”
“你大师真务实。”
“院长啊,你不只是大国手,并且是大世界手。你这位大世界手,即然可以解决狼心狗肺的问题,能不能百尺竿头,从换心到换脑,解决猪头猪脑的问题呢?涉及脑的问题,不论缩阔大缩脑、探头探脑、没头没脑、土头土脑、呆头呆脑、滑头滑脑、贼头贼脑、鬼头鬼脑、都是低层次的习性问题,我都可以解决,唯独本大师不能解决的,就是猪头猪脑,因为这是高层次的智慧问题,或者说,这是根本问题,根本上猪头猪脑,才流变出那些习性,所以呀,必须要能像换心手术一样换了脑,人类问题才得以根本解决,这还只是消极的改变,使‘人脑去脑化’而已,其实人脑更该发扬光大。我总觉得人类只能美化身体,却不能美化大脑,对比起来,多么不搭调,尤其我看到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她们的美丽是两截的,身与心变成两截,心跟不上身,身是接近成熟的,心却是幼稚的、无知的、智慧差得太远的,多么不搭调、多么不相配、多么遗憾、多么可惜!所以呀,要院长出来,干这一套票。‘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换天河洗浴情。’你老只不是‘灵药’就是‘天河’,百万生当、千万‘人脑去猪化’,全靠你了。”
魏院长大笑。他眨眼,忽然若有所思的想起一件事。
“大师啊,你过奖,倒使我想到一件有点怪怪的事。让我慢慢告诉你,今天不说,明天告诉你。今天扯别的。看到你躺在这里一派悠闲,这那里是住院,简直是在度假,又看书,又看风景。”
“又看窗,又看窗外。看窗外我的家,我的家就在窗外。你知道吗?那幢隔着这條磺溪的大厦第十二楼左边那一户,就是我家,正在装修。你想不到,我做了你们隔水的邻居。”
“真的吗?有你做邻居,鄙院真是一则以喜、一赐予惧。什么原因使你搬到天母地区來?”
“原因有一百个其中一个是离我以前住的监狱远,那段漫长的政治犯生涯浪费了我太多的生命,因为不能写作,写的东西都会被没收,生命不能做有效率的运用,就是浪费。现在我老了,没有青春可以浪费,只有夕阳可以珍惜。在那个窗口,看到夕阳最美,就这样,我就来了。”
“你才六十七岁,怎么觉得老起来了?”
“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周邦彦,过不了六十七岁。”
“人家可是上天堂的。下地狱见阎王爷的,只有你,但你是狠角色,阎王爷不敢收你,所以你长命百岁。何况有我们振兴医院就地支援,助大师为虐,所以,一百岁以后,还有得活。”
“反正有了人锭多项世界记录的名医为友,不让你开一次刀是不甘心的,只可惜我的心脏没有病,要惊动你,可有得等了,不过阎王爷也得贿赂你,拜托你可别开死我、害死他。”
“你真是鬼神不容啊。”魏院长笑起来。“不过万一有那一天,净王拜托我,我倒要拜托另一个人动手为你换心呢,他就是‘聊斋’里面那位。他为朋友换心,换得手术利落。”
“我还是相信你。不相信陆判。你在二〇〇三年创下新的世界记录,成功的把离体十三个小时的心脏移植,太了不起了。”
“大师也别忘了,万一给你换心脏,也难免会失败。你会骂我们。”
“我不会骂你,我只爆料说:魏院长是武大郎的同乡。你是山东阳穀人,不是吗?武大郎也是。”
“但是武松也是,为什么不说我是英雄武松同乡?”
“武松不解风情,潘金莲告诉我的。”
“潘金莲也告诉了西门庆。”
“潘金莲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是西门庆。”
“哈哈!”魏院长大笑起来。“你大师真能扯,没想到你的前生是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有什么不好?至少活了一辈子,最对得起自己的屌。不像我们政治犯,大头惹祸、小头遭殃,最对不起自己的屌。只能如清朝大才子龚定盫一般的:‘有鰥在下,非法出精。’”
“政治犯出狱后,你不是非常西门庆了吗?你不是补偿了吗?听说,从空中小姐到女明星,你的风流韵事,赛过西门庆呢。”
“西门庆的确赛过,赛过他的是格调,喜欢潘金莲水平的,格调当然不高。”
“那武松格调最高。”
“武松除了杀时细腻,其实是个莽夫,武松不懂女人。”
“在你眼里,出自‘水浒传’、‘金瓶梅’中人物,都不懂女人吗?只有你这出自监狱的政治犯才懂吗?”
“可以这么说。这也就是我耿耿于怀做政治犯那一段岁月。”
“不是出狱后补偿了吗?从出狱到今天,四分之一世纪了,你的女朋友还不够多吗?”
“够多吗?让我告诉你小女孩与十块钱的故事。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哭,我问你哭什么?她说她有十块钱铜板,掉在马路的旁水沟里了、拿不也来了。我于是掏出十块钱给她,说别哭了。她收下十块钱,不哭了,可是一下子又哭了。我问你有了十块钱,还哭什么?她说如果那块不丢,就有二十块了……知道了吧,我的名医魏院长,我不坐牢,我的女朋友就更多了。”
魏院长用手指着我,笑着:“你大师啊,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不失其赤‘裸’之心者也。不管什么心,不小心就你换下来了。别忘了勃郎宁那两名吧:‘吾心所在,吾脑随之’,你这位名医,是只换心不换头吧?”
“你要换吗?”
“我才不要换,要换的是满街十七岁的年经人,其实要换的也不是头,他们打扮起来,漂漂亮亮的、人模人样的,人面兽心没有问题,要换的是,他们的脑吧?他们的头脑跟不上他们的脸蛋,太浅薄了。魏院长啊,你可得想想法子啊。”
“你把问教育部长的问题问了我。”
“不能不问你,因为教育部长不只是人面兽心,而是兽面兽心,他整个脑袋都是猪啊!”
“嘘,小声点!”魏院长作神秘状。“——四支脚的要抗义呀!”
我们相对而笑。魏院长说他要赶回办公室了。临走补了一句:“要换脑吗?我们这儿可有一位天才怪医生,他就是脑神经外科主任巫大夫,我们叫他‘巫神医’,他虽然以脑为专业,但他的脑就不无问题。这么优秀的神医,他已陷入被迫害妄想症,迫害事实本来是真的,但当不再真以后,迫害妄想却成了真,就害得他神经兮兮。有一次大家喝了点洒,他神经兮兮告诉我,他多年来正进行换脑工程,一听把大脑工程化,我就心怀畏惧,醉倒了事。今天下午这位神经主任郑重其事的来找我,说听说你大师住进振兴了,他极为兴奋,要来看你,请我先打招呼,请你让给他一点崇拜你的时间,听好啊,大师,拜托了,这位天才怪医生有一点颠三倒四,但他是一个矿,可开的部分多着喱。我刚进门时说‘有点怪怪的’事,要明天告诉你的其实这是巫神医的事。今天扯了半天,还是扯到他。大师啊,准备好,巫神医要出现了。他是属于活着上天堂的人物。”
“我懂你意思,你在‘活着上天堂’大作里提到,苹果电脑公司兼皮克斯(Pixar)动画制作室执行长贾伯斯(Steve jobs)在二〇〇五年六月二日演讲的一段话:‘没有人想死。即使那些想上天堂的人,也想活着上天堂。’你是说巫神医有此气魄?”
“谁知道呢?大师啊,巫神医是神秘的人,也许结果是活着下地狱,谁知道呢?”
“好吧。”
我假装双手一摊。“反正来了这振兴医院,一切听你们摆布了。只希望我死那天,不要与孔二小姐同搭一部‘升天梯’。你书上说:‘升天梯是孔二小姐当年非常巧妙的设计,由太平间直达医院外面,目的是过世的病患不要与一般人搭同一部电梯。竣工之后,一来是当时振兴收容的病患不多;二来是太平间的冰柜为求节省开支,从未插上电,所以一真闲置着。直到孔二小姐过世,为了慎重办理她的后事,才正式启用。二小姐生前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设计的升天梯,她竟是第一个搭乘者,生命完结,在众人恭送下,从这个电梯里缓缓升向另一个世界。’魏院长你看,你的大作,我全文都会背。”
“因为你是大师是天才。”
“错了,因为我大师是天才型的复仇者,我恨孔二小姐和她啊姨蒋宋美龄,又恨宋美龄头顶上的那个蒋。所以呀,我耿耿于怀。他们这些坏人若升天,我宁可下地狱。巫神医如果来了,我会说:‘走,我们活着下地狱!’”
魏院长笑着:“大师啊,你下了那里,地狱就会变成天堂。”
“你赞美得真好!”我手臂一举。“武松的同乡万岁!”
06 巫神医之蛊
一如魏院长所预告,巫神医果然出现了。一连两夜,都是每晚十二时到凌晨。
不知为什么,我仿佛面对了一场“科学巫蛊”,感到荒谬;另一方面,我仿佛又面对了一场“强迫‘不’观念”,我强迫我自己清除这一荒谬。我刻意清洗掉巫神医的一切。
我是成功的。
没人知道巫神医一连两夜跟我谈了什么,我也不要再知道。
我要空白。
07 神医自杀了
二○○七年八月五日,我仍住在振兴医院,没见到巫神医已经两天了。好奇怪,为什么没见到这个人居然变成一个念头,盘据不去,我仿佛悟出答案了。答案是:此公有幻想症、有被迫害妄想症,他好学深思,但是,一个人钻进牛角尖了。可恶的是他把我锁定,当然这是“一片愚诚”,崇拜大师,因此把大师幻想成同道。好了,我不再想到什么神经外科主任了,我继续读我带来的三十本书,医院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因为它可以“行零里路,读万卷书”。明朝的艺术家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错了,人类文明的突飞猛进,就在于人类有本领学到二手经验,反过来说,一切都靠自己身临其境才能学到东西的,是笨蛋。张大千画“庐山图”,但没去过庐山,让笨蛋去解释吧。
电话响了,魏院长来的,说要带位依法要来看看我的人上来,可以吗?我说好呀。不久门开了,随魏院长进来的,竟是星光闪闪的高阶警察!
是北投分局局长,手里拿着一封信,密封的,上写“一二一二病房大师亲启”。
局长说了赞美我的话,我太习惯了这类赞美,不过被一位高阶警官奉承,这还是第一次。局长说,这封信是从一位自杀的人口袋找到的,自杀时间约在今早三点,地点就在旁边的磺溪。自杀的是振兴医院名医巫主任,原因不明。我听了心头一震!因为这封信是密封的,程序上和礼貌上都要先清大师过目,因此,信就交到我手中。局长递信过来,并不告辞,他显然要我当面拆信给他看。
我有点难过,巫神医死了。
我说我跟巫主任只是两面之交,不知他写给我什么,就拆信看吧。
信拆开了,竟是一张白纸!正面反面都是一张白纸!
“难道用什么隐形药水吗?信由局长带回局里化验化验吧。”我递给了局长。
在分局长面前,我保有了应有的警觉。我说我实在看不懂这天才疯医生在说些什么,我从不认识他,他一连两晚钻到病房来神聊,只要不是教唆自杀,就别问我了。分局长说,大师威望卓著,多年来教这教那,从无教唆自杀情事,此案以自杀报结,不再打扰。分局长说,巫主任本来就怪怪的,年纪也大了,只要是自杀,自愿的、没被强迫的,就朝结案处理了。遗书只留给大师,应该是向你致最后敬意;一言不发,应该是意在不言中。留下个谜团也好。说着,局长收起信,就告辞了。
魏院长说:“我送局长下楼,再过来看你。”
魏院长再来的时候,我假装抱怨:“你们这个鬼医院,本大师住几天而已,竟有这种麻烦上身。”
魏院长说:“看人家多崇拜你,临死还抓着你不放。巫神医之死,结局当然是悲剧,问题是他好像一直不得解脱,直到看到你,他才解脱了。”
“巫神医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