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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部分

清客-第155部分

小说: 清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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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南京来的林御史应该就是原临川知县林润吧,与谢榛老先生是世交,去年在临川谢老先生为我补考之事奔走,还是请林知县引荐才见到的黄提学,没有想到时过境迁,林知县成了林御史,却要来考核我了,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啊。”又想:“听闻林润甫就任御史之职,就猛烈弹劾严世蕃的死党鄢懋卿,现在又要借我生事,官场真是人情翻覆似波澜啊。”

    学署衙役搬来一张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置笔墨纸砚,一切就绪,单等考试。

    王宗沐对黄国卿道:“黄大人,这就出题吧。”

    黄国卿道:“还是王大人出题吧,王大人亦是学官出身。”

    有些话黄提学没明说,王宗沐也觉尴尬,清咳一声道:“那就拈书定题吧。”

    拈书定题就是随意翻书,翻到哪一页就在哪一页上找一句做试题,这在科举考试中很常见,为的是杜绝考官泄露试题。

    黄提学问:“是考小题还是经题?又或者是两样都考?”

    王宗沐道:“只考小题吧,以一个半时辰为限,如何?”

    黄提学道:“但凭王大人做主。”

    书吏捧上四书,王宗沐拈起那册论语道:“就出论语题。”正待翻书,忽又抬头望着大门外,皱眉道:“肃静,肃静。”

    学署明伦堂正对着仪门,仪门与大门相距不过十丈,大门外数千民众的喧嚣之音虽不影响堂上官员说话,但那种“嗡嗡”之声还是让人烦躁,便有差役飞跑出去喝令众人不得喧哗——

    堂外稍静,王宗沐翻书出题,随手一翻,是《卫灵公第十五》,便对曾渔道:“曾生,你以‘众恶之必察焉’为题作一篇八股文,不得少于四百字。”

    “众恶之必察焉”完整的句子是“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意思是一个人就算大家都厌恶他,你不能人云亦云也来厌恶他,必须自己独立考察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如大家所说的那么可恶;同样,一个人大家都喜欢他,你也不要跟风,要有自己的考察,不能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孔子这是教育弟子要有独立的思考和判断,不为表相迷惑——

    曾渔含笑道:“‘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这个试题甚好,正可道明学生目下的遭遇,学生自补考进学之后,阴差阳错剿贼立功,蒙朝廷奖赏,得多方赞誉,可谓‘众好之’矣,诸位大人现在考核学生乃是‘必察焉’,学生能不警惕自省乎。”

    黄提学听曾渔这么说,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王宗沐却是面皮微红,有些惭愧,说道:“那就赶紧答题吧,现在正辰时刚过,到午时初刻交卷。”

    对这种小题八股文,如今的曾渔是得心应手,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一砚墨浓,腹稿已有了,不忙着书写,却对一边侍候的差役道:“麻烦取一张楮皮纸来,不要裁割。”

    差役便去取了一张楮皮纸来,这种不裁割的楮皮纸有五尺多长两尺多宽,纸质柔韧,不易破损,曾渔没有就座,而是立在桌边悬腕挥毫,在这张楮皮纸上书写,字如鸽卵般大小,用的是米南宫的行书体,写的是“众恶之必察焉”,堂上高坐的王宗沐、黄国卿等人都能看清纸上的字迹,不免纳罕,心想曾渔这是做什么?

    只见曾渔写两句,又停笔沉思,纸上那两行字迹是:

    “论人之好恶,必于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盖好善恶恶,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于私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这是对“众恶之必察焉”的破题和承题,王宗沐、林润等人凝目细看,不动声色,黄提学却是捻须点头,这样的破题和承题简洁高浑,无可指摘,黄提学原本有点担心曾渔年轻气盛,遇到挫折容易心浮气躁,但看到这两句他就放心了,并且很欣慰,曾渔文章作得好也是给他黄国卿挣颜面哪。

    承题后面是原题,即圣贤为何而发题中之言,只见曾渔写道:

    “夫子示人曰,天下之善恶易以诬,君子之观法不容苟。”

    黄提学不住点头,心道:“这才是为圣贤立言啊。”

    再后面就是起讲了,起讲贵有议论,宜虚不宜实,讲究理正、意高、词古,曾渔写道:

    “此有人焉,事不近于人情,行不理于多口,居于乡而乡人憎之,立于国而国人贱之,恶之不亦众乎?然而特立者寡谐,独行者戾俗,众皆恶之,恐或不能无私耳。”

    王宗沐亦是八股文名家,做了三年提学副使,看了不下十万篇八股文,眼力自是不凡,往往一看破题就知考生水平高下了,曾渔这篇八股文从破题到起讲简直称得上完美,可作为范文传世,王宗沐暗暗点头道:“起讲转折甚妙,且看他如何提比出股。”

    只见曾渔一边思考一边书写,时间缓缓流逝,大纸上的字迹渐多渐满,这篇八股文的正文部分出来了:

    “要必验其行事之实,究其心术之微,真可恶也,吾从而恶之,否则未害其为君子,吾何嫌于违众耶!是恶而察之,则恶出于公不蔽于私矣。又有人焉,行必顺乎人情,事必同乎流俗,处于乡而乡人称之,流于国而国人贤之,好之不亦众乎?然而饰情以钓名,贼德以媚世,众虽悦之,或恐未必皆公耳。要必观其意之所从,审其心之所乐,真可好也,吾从而好之,否则焉知其非小人,吾可甘于徇众耶?是好而察之,则好出于公而不蔽于私矣。”

    不说黄提学心里猛赞曾渔,就是王宗沐、林润等人也是聚精会神观看,王宗沐差点击节赞叹起来,曾渔此文紧扣题意,提出论人“好善恶恶”必须弄清楚其本心是公还是私,正文两大比,每一比所论又针锋相对,立意超凡脱俗,实为难得的好文。

    大约用了一个时辰,曾渔把一张大纸基本写满,其间还略有涂改,但整体尚称洁净,站着悬腕写这么久,可见曾渔年轻体健啊,让老病的黄提学羡慕不已,只见曾渔最后写道:

    “噫,徇好恶之众者,鲜不失己;公好恶于己者,斯不失人;圣人言此,岂非观人之良法欤?”

    这是全篇的大结,写完最后这句,曾渔将这张楮皮大纸摊在桌前地上,然后另取卷纸书写,这种卷纸就是县试、府试用的那种试卷,有界红线横直格,规定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这时不能用米芾恣肆的行楷了,改为法度严谨的小楷,场屋作文就要用这种书法,曾渔这一年来对书法用功颇勤,小楷他师法文徵明,文徵明小楷脱胎于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贴》,以尖锋入纸,笔法刚健安雅,结体张弛有致,在当时影响很大。

    不须半个时辰,曾渔把楮皮大纸上文字誊录在了卷纸上,还认真地写上姓名、年龄、籍贯,然后把卷纸交给旁边的书吏,书吏转呈给黄提学。

    黄提学全文都看过了,心里有数,道:“呈给王大人,由王大人评卷。”

    王宗沐接过卷纸,扫了一眼字迹,心道:“书法亦佳,的确不是不学无术之辈。”温言道:“曾生,既答卷毕,你就退下吧。”

    曾渔早就料知不会当场有评语给结果,便把那张打草稿的楮皮纸折叠起来纳入袖中,施礼告辞。

    “且慢。”

    一边的林御史问道:“曾生,带走草稿意欲何为?”

    科举考试时为备磨勘查卷,草稿也是要交上去的,但现在又不是正式考试,曾渔更反感林润这种带着审判的语气,答道:“大门外数千生员都在等着看学生的作文,学生张贴出去让大家看看,此谓公开也。”

    林润正要提出科举考试要上交草稿的规例,黄提学先开口道:“曾生在众目睽睽下作文,难道还需要查卷磨勘吗,让门外诸生看看这篇作文也好,看众人评价如何?”

    黄提学既这么说,林润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看着曾渔携草稿大步出仪门。

第213章 狂生意态() 
上一章末尾修改了两句,也就是曾渔没有立即离开学署大堂,他还有话说。

    ————————————————————————————————

    虽然黄提学准许曾渔携草稿出去,可曾渔却又不走了,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以舒筋骨,站着悬腕挥毫这么久,腰力腕力再强健也会发酸,而且这篇八股文他是殚精竭虑,可谓超水平发挥,现在掌心和背心都是汗湿湿的,思维还处在兴奋活跃状态,八股文写完了,但心里的不平之气却愈发激荡,如万斛泉涌直欲喷薄而出,他向堂上诸位官员拱手道:“诸位大人雅量如海,不知能否让学生在此畅所欲言?”

    既要求听者的雅量,想必是要说刺耳的话,黄提学问:“曾生,你要说些什么?”他不想看到曾渔不知进退妄生事端。

    曾渔道:“学生是想说说补考进学以来直至今日考核以及方才作的这篇八股文之事。”

    黄提学听罢不置可否,且看按察使王宗沐的意下如何,王宗沐道:“曾生,有话尽管直言。”八股文章里表现得不见得是作者的本心想法,即兴之言倒是直抒胸臆,从中可究其心术之微。

    很好,既然王宗沐要他直言,那曾渔就不客气了,他向林润拱手道:“林大人,四溟山人谢老先生林大人是否相识?”

    林润猜不透曾渔想说些什么,但谢榛是他的父执辈,而且在座的黄提学、王宗沐都知道他与谢榛的关系,他不好不理睬曾渔的询问或者否认,当下“嗯”了一声,说道:“谢老先生乃我世交,你岂会不知!”

    曾渔面色凝重,说道:“去年四月广信府道试,学生不幸落榜,颇受兄嫂和乡人白眼,其后学生与母亲和小妹到贵溪鹰潭坊亲戚家暂住,学生发愤往抚州恳求黄学政给学生一个补考的机会,那时天气炎热,学生背负数十斤重的行李和书箧,日行六、七十里,有时夜晚错过宿头,就在旧祠野庙栖身等候天明,蚊虫叮咬,口干舌燥,苦不堪言,但学生依然手不释卷,在困顿逆境领悟圣贤之道。待赶到临川,抚州院试已经开始,学生一时彷徨,无所适从,又且囊中羞涩,在关王庙前卖画还受地头蛇敲诈,穷苦万状,幸遇谢老先生,谢老先生欣赏学生的书画,慷慨相助,为学生转呈‘上提学副使黄公书’,这些事林大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因为当时谢老先生正是通过林大人的引见才见到黄提学,蒙黄提学惜才,允学生赴袁州补考,幸而得以进学,这些事诸位大人也都知道——”

    说到这里,曾渔停顿一下,吐出心头一口浊气,又道:“学生在这里想问一句,林大人当初为何愿意帮助学生?”

    林润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他清楚曾渔的话里有陷阱,那就是曾渔方才这篇八股文中的公与私之辩——

    王宗沐为林润解围道:“林御史当初为你引见黄学宪,当然是因为谢先生对你的夸赞,这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补考成功与否还得凭你自己的文章和黄学宪的赏识,就如今日对你的考核,凭的也是你的文章。”

    曾渔躬身道:“王大人说得极是,但学生有一事不明,圣人言‘众好之,必察焉’,当初林大人只是听了谢老先生的为学生美言,为何不察焉察焉,就肯为学生帮忙,这是因公还是为私?而今学生薄有微名,真说得上是众好之矣,诸位大人此番对学生考核,更不知是因公还是因私?”

    “放肆!”

    王宗沐沉脸喝道:“今日考核何有私之一说。”

    曾渔胸中还有块垒未吐,干脆说个痛快,朗声道:“通过补考进学,自弘治以来,代有先例,乃是学道官为国选才补缺拾遗,但经补考进学后却还要受按察使司考核,学生应是破天荒第一例,若学生补考有舞弊行为,按察司尽可将学生拿问,现在这样的考核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这话很尖锐,王宗沐脸上挂不住了,但曾渔又言之成理,前日黄国卿也这样向他据理力争过,所以一时也不好借官威压制,只听曾渔又道:“今日这样的考核,虽曰公正,但其实也会冤屈了寒窗学子,曾渔,狂生也,天生胆大,也正是这样,去年遇贼时学生才能虽惊不乱,既保住了小命又侥幸为朝廷剿贼立了功,学生虽不敢说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但当众作文却是不怕,可学生若是胆小又会如何,又或者对于当众作文很不适又会如何,那自然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神思既不属,八股哪里还能完篇,这在诸位大人看来,那肯定是不学无术蒙混进学的,革去生员功名那是肯定的了,然而,岂不冤哉!学生敢说,这样的考核有很大一部分生员通过不了,场屋号舍哪里会有这么多人盯着呢,相信在座的大人也肯定有不习惯作文时有人在旁边盯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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