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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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渔微微一笑;没有什么比女孩子的善良更打动人的了;说道:“我们就钓着玩;钓上来就放掉——”
“这不行。”张广微却又不依了;“不是大肚子鱼就可以吃;你不是和尚我也不是尼姑;难道还要吃斋不成。”
曾渔“嘿”的一笑;钩上鱼饵继续垂钓;心里不由得想起介桥古村枫林小屋那位青头缁袍的丽人;陆妙想自己吃斋;却没让婴姿也跟着一起茹素;陆妙想希望婴姿幸福;不要象她那般命运悲苦……
这样想着;曾渔心里就沉甸甸的有些愧疚;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妙想和婴姿啊;前些日子他已经写信给了严世芳和严绍庆叔侄;报知自己已经定亲;说三月底会去分宜一趟——
回到船头的张广微叫了起来;她察看自己的钓竿时发现鱼饵已被鱼偷吃了;就一边重新下饵一边骂鱼贪吃——
曾渔听得直发笑;暂时抛开关于分宜那边的念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好的解决办法的;却又听张广微叫道:“赵风子;赵风子——”
只见泸溪河左岸的柳树林后转出一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背着一个几乎比他身子还大的葫芦;拄一根藤杖;一路唱着听不清字词的道情摇摇摆摆而来。
张广微扭头对曾渔道:“曾秀才;这就是上回我们在象鼻山访他不遇的那个赵风子;能在筷子上作画的。”
曾渔放下钓竿走到船头与张广微并肩站着;说道:“这葫芦果然大;能当船用;现在这样背着好生累人吧。”
张广微“嗤”的一笑;说道:“这葫芦看着大;其实不重;我拎过;也就十来斤吧。”
野道士赵风子耳朵极灵;隔着十余丈听到张广微的话了;白眼道:“空葫芦十来斤;装上酒有多少斤?”
张广微脆声道:“你这葫芦哪里有酒;早被你喝光了。”
赵风子哈哈大笑;反手拍着葫芦发出“扑扑扑”的空洞响声;走到岸边将藤杖倚在柳树下;双手叉腰问张广微:“上月是你送了我一壶酒?”
张广微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赵风子莫测高深地笑笑;拍拍葫芦道:“葫芦空了;谁再送我一壶酒?”
张广微朝曾渔一指:“他。”
赵风子光着眼看曾渔;问:“酒在哪里?”
曾渔笑道:“无功不受禄;你送我几副箸画;我再送你一壶酒。”
赵风子道:“酒拿来。”
这分明是答应画箸画了;张广微大喜;对曾渔道:“我们赶紧买酒去。”
象鼻山离此不远;大约两、三里地;回上清镇上却有四、五里;来回就差不多十里路了;曾渔道:“我二人先随你去象鼻崖看你作画;等下我让人送一坛好酒来;老兄听清楚哦;是一坛;抵十壶;你要担心你这葫芦即便装得下那坛酒你也背不动。”
赵风子“嘿”的一声;看看曾渔;又看看张广微;问曾渔:“你就是天师府的生女婿。”广信府这边的民众管尚未正式成亲的女婿叫生女婿;颇有生米煮成熟饭的味道啊。
没等曾渔答话;赵风子拾起藤杖转身就走;背上的大葫芦一颠一颠的;含糊不清的道情又唱起来了。
曾渔对张广微轻声道:“我看这赵风子差不多就是神仙了;逍遥自在;神仙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态度。”
张广微连连摇头道:“他哪是神仙;差远了——我们赶紧跟他上象鼻山去。”
两个人弃舟登岸;跟着赵风子往象鼻山行去;山野间草木繁盛;萧萧作响。
张广微见赵风子披头散发;便问:“赵风子;你的纸冠哪里去了?”赵风子喜欢戴着高高的纸冠招摇。
赵风子道:“方才过柳林时赤松子见我纸冠高妙;硬要我送他。”
相传赤松子是神农时雨师;老牌神仙了;赵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
张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纸冠是被风吹跑了的;哈哈;那也是风伯爱你的纸冠;关赤松子什么事。”
赵风子举起藤杖朝天一指:“要下大雨了。”
曾渔和张广微这才发现天上乌云四合;一副暴雨欲来的架势;难怪方才天气那般闷热;张广微道:“赶紧上象鼻山避雨;那小船可没篷子遮雨。”
三个人攀上象鼻崖;刚进到赵风子的茅草房子;就听得山野一片“瑟瑟”声响;绵密且浩大;大雨落下来了。
两间茅屋简陋至极;只堪遮蔽一下风雨而已;锅灶床具一概没有;唯一一张小板凳已经在赵风子屁股底下了。
赵风子不管外面风雨交加;自顾发好一个小泥炉;然后用小刀削炭;把炭条削成上粗下尖的形状;削了十余根;一齐放在火炉中烧——
曾渔和张广微蹲在一边目不转睛看;只见赵风子不知从哪里又取出四根细竹;这种竹子比较坚实;做筷子甚好;这四根细竹已经是打磨好的;赵风子摩挲片刻;放下细竹;把他的大葫芦抱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破碗;倒呀倒的从葫芦里沥出半碗酒;一气喝于;抹抹嘴;那张青白色的脸很快就红了。
小泥炉里的那些炭条末端尖细已经烧成玫红色;赵风子右手拈出一根炭锥;左手将四根细竹并排执着;就用火炭在青黄色竹皮上作画;一股焦香味弥漫开来——
赵风子作画时旁若无人;表情极丰富;嘴巴忽开忽闭;发出“咦”“唔”之声;执炭锥之手也不畏烫;在细竹上飞快地画着;因为竹竿面积小;可供挥洒的空间很有限;曾渔只看到赵风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那就是在作画——
一根炭条用钝了;赵风子立即抽换一根;继续手不停颤;茅屋外风吼雨暴;几有掀翻茅屋顶之势;赵风子专心作画充耳不闻;一缕花白头发拂到手中火红炭锥上;发梢立即卷曲;焦臭味难闻。
只一盏茶时间;十几根炭锥用尽;赵风子大笑道:“画成矣。”撩起衣袍一角拂拭细竹;用细微碎末飘落;然后把四根细竹递给曾渔。
张广微抢先接过;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曾渔道:“要四根竹子并在一起看;方才赵道长作画时不就是并在一起的吗。”
张广微依言把四根细竹拼排在一起;尝试了几次;终于欢声道:“看出来了;画的是一条船。”
赵风子捧着那个大葫芦;葫芦嘴朝下对着自己的嘴巴;却只滴下几滴残酒;咂咂嘴道:“天师府生女婿欠我一坛酒。”
曾渔凑过去看;只见四根细竹上并列展现着这样一幅图画:远山、河流、老树、孤舟;仔细看;还能辨出天上厚重的乌云;看那老树的枝叶;似在承受着风雨;河流的波浪;似是涨水后轻潮微涌;最右边那根细竹还刻着两行细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字小得如蚊子脚;一个字没有半粒芝麻大;却结体劲紧;笔划清峻;曾渔赞道:“好画;好字;画有南唐董源遗风;字是瘦金体;堪称双绝。”
赵风子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曾渔;张广微却瞠目道:“赵风子还会写字吟诗啊。”
赵风子翻白眼道:“我是嘉靖十八年的秀才;我入庠时你老公还没生出来。”
张广微也翻个白眼;骂声:“疯道士。”
赵风子絮絮叨叨道:“一坛酒一坛酒欠我一坛酒。”
泼天大雨看样子后劲很足;一时半会止不住;张广微道:“是欠你一坛酒;可是这么大的雨怎么去买酒还你;总要等雨停了嘛。”
作了这幅箸画;赵风子的精气神好象油尽灯枯了一般;也许是酒劲上来了;抱着葫芦昏昏沉沉;嘴里咕哝着“一坛酒”;过了一会晃晃悠悠站起身到隔壁草房子睡觉去了。
张广微跟过去一看;床也没有;只有墙边一叠于草;就那样和衣而睡。
张广微走回来对还在看箸画的曾渔轻声道:“你看赵风子是神仙吗;又脏又臭;就是箸画妙。”
曾渔笑道:“铁拐李还一身癞疮呢。”
张广微连连摆手道:“我才不要那样呢。”
两个人看看箸画;又看看茅屋外的雨;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天;眼看着天都快黑了;紧一阵慢一阵的雨却还不止;曾渔道:“等下摸黑下山那可有点惨。”
张广微却是不担心;还“格格”笑;象是要看曾渔狼狈的样子。
天很快黑下来了;且喜雨终于停了;草房子里的赵风子鼾声如雷;曾渔、张广微也没法向他告别;两个人各拿了两根画了画的细竹缓缓下象鼻山;将到山脚时曾渔叫声“苦也”;山脚下凭空出现一条山涧隔断去路;有一丈多宽;深浅不知;曾渔一个人也就罢了;带着张广微哪敢冒险涉水。
又有冰冷的细雨飘落;两个人只好又回到崖上茅屋;小泥炉炭火仍在;赵风子鼾声依旧。
张广微有些累了;在那条小板凳上坐着;看着屋外已然全黑的天色;忽道:“府里的人定会寻我的;找啊找;找到那条船;没看到船上有人;他们会怎么想?”
曾渔笑道:“还能怎么想;难不成会以为你羽化成仙了。”
张广微含嗔道:“下这么大雨;船上没人;当然以为我们落水了;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沿着泸溪河找我们的尸首了
张广微说话全无忌讳;所说的倒是实情;张广微原本是要在酉时初刻之前回府的;而现在都已经过了本时正牌了吧;又下这么大的雨;大真人府的人肯定会担心;到处寻找是少不了的;羽玄道人肯定要挨骂了吧。
曾渔道:“等下雨停了;我折根树枝当火把在崖上晃动;真人府就会知道我们困在了这里。”
张广微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怕人家以为是赵风子在撒酒疯;不理睬。”
曾渔道:“不理睬;那就让他们到处找去。”
张广微笑个不停;这时一阵疾风带着雨沫刮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噤;仲春的雨夜;又是在这山崖上;还是很有些寒冷的;张广微抱臂弯腰;将小胸脯贴在了膝盖上;说道:“又冷又饿啊;怎么办?”
曾渔道:“问问赵风子有没有什么食物?”
张广微忙道:“别问了;太腌膜。”
曾渔道:“那就辟谷;可惜船上那些果品没带来。”说话时从屋角拣了一些木炭放进小泥炉;让炉火燃得更旺一些;以抵御寒冷。
张广微道:“我连午饭都没怎么吃;你可是酒足饭饱是吧。”
曾渔道:“抱怨无益;苦挨吧;我要开始吐纳辟谷了。”说着盘腿坐下;瞑目内视;修炼起服内元气法来。
张广微撇撇嘴;走到门边看看;漆黑一片;天地间只有簌簌的雨声;只好踅回来;学着曾渔的样子盘腿而坐;也行起吐纳术;这二人现在真象是修道的夫妻了。
往常张广微行吐纳术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床安睡;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好于坐着;又困又饿;不知不觉把脑袋靠在曾渔肩头睡着了。
曾渔不敢挪身子;侧头看着张广微的睡相;心里有着甜美温馨的感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茅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吧;曾渔也没打算再去折树枝做火把传信了;这般依偎着迷迷糊糊过一夜也很好……
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瞿然一惊;动了动肩膀道:“自然;自然;有人寻我们来了。”
张广微坐正身子;眨着眼睛茫然道:“谁来了?”
“大真人府的人找来了。”
曾渔起身在屋内找了根松木棍;在火炉里引燃;然后牵着张广微出了茅屋;山脚下火炬明晃晃;人声嘈杂;曾渔辩出呼喊“曾秀才”的正是羽玄道人的嗓音;便高声应道:“在这里;没事没事;都在这里;我二人随赵道士上崖看画画;遇雨就困在崖上了。”
山下的羽玄道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曾公子;你二人稍等;这边板桥快要架好了;很快就接你们下来。
曾渔牵着张广微慢慢摸下山;几个大真人府健仆已经踏过架在山涧中的板桥过来迎接了;顺顺当当过了桥下到山脚;张广微正待坐上小轿;忽道:“曾秀才;把箸画给我。”
曾渔把那四根细竹插在腰间呢;当下抽出两根递给张广微道:“对半平分。”
这是要成婚时珠联璧合的意思啊;火把映照下张广微嫣然一笑;说道:“曾秀才;别忘了还欠赵风子一坛酒哦。”
第一章伽蓝殿第()
“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这个十四岁的小男仆难辨道路,只望着西南方向那几点隐隐约约的灯火拼命奔跑,喊叫声中带着哭腔,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盖都蹭破了,脸也被杂树和荆棘挂出一道道血痕,但这个惊恐悲伤的小奚僮顾不得疼痛,只是嘶声喊叫着、拼命奔跑着……
博山南麓那个小山村大约二十来户人家,编为两个牌,大明朝的保甲制度并不统一,在江西这一路,大抵是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牌有牌头,甲和保则是甲长和保长,博山村的两个牌头一个姓李、一个姓孙,这夜是孙牌头守更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