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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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嫁给谁?”
“现在这倒不关重要。”
第二十九章
大概早晨六点钟,在扰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离奇古怪的乱梦之后,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细节,最初实在不能。他只能记得和牡丹在一个可怕的冒险中那种快乐的感觉。每逢他梦见牡丹,那种独特无可比拟的感觉就整天难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别富足。他朦朦胧胧记得有一个极长极巨大的东西,绵延起来,没结没完;还有一个极小的东西。那是不是几粒谷子呢?不错,现在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找到撒在地上的几粒谷子。他们俩都很高兴能找到那几粒谷子。牡丹拾起那几粒谷子就突然渺无踪迹了。他大惊醒来。
他用心想,开始想起那个梦,一步一步往后追,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往后追。他们俩曾经在一只小渔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势是深长崎岖的峡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见开始之处。在高耸的两岸之上,听见虎狼咆哮之声。等出了此一峡谷,到了山野上一带平旷的草原。小舟的底部发出隆隆之声,随着溪流越来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边巨大的圆石头都呈势将跌落之状,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间,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进。于是二人弃舟上岸,携手前行。整个儿的气氛令人胆战心惊。但闻空中怪鸟异兽乱啼乱叫。前面已然无路。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脸色深褐,在他俩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个谷穗。那个人把此一谷穗递给牡丹。那个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牡丹低头去拾地板上的谷子,又突然不见了。
梦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渔岛上的紧张惊恐而来。但是几粒谷子有何含义呢?孟嘉并不相信解梦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个寺院里神的预言。事情是这样儿。他刚接到牡丹失踪的消息之后,大受震惊,又恐惧又疼痛,好担心牡丹的安全,在启程南下以前,他曾经到一个佛庙里跪地祷告。他是在无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刹那,转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祷告,面对着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恳求对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祷告到两个肩膀儿振动。他极想知道,就喊说:“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呀?”然后他点上一炷香,扔下那对杯筊,抽了一根签,找到四行诗: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然,他梦里的谷子必是与这个农村有关。那神签的诗句似乎是已然忘记,现在却在梦里出现。
他由舰长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晓。岸上整个的村庄,一行一行的树木,都缓缓的向后退去。他听见军官餐厅里杯盘的响声,决定起床。
带有一种曾经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的感觉之下,他穿好衣裳,走进军官餐厅去。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见到牡丹,好和她畅谈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说了几句话,太不够痛快。也许是在二人长久离别之后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安德年的怀里,因而震惊激动,彻夜不快。但是现在旧日欢恋的感觉依然还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见之下,牡丹依旧是那样的冷热无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见她的愿望,那只因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别人。她就是那个“非比寻常,非比寻常,非比寻常”的牡丹呀!
他走进军官餐厅时,另有一位孤独的军官自己正吃早餐,一旁站着一个仆人伺候。孟嘉一边儿细啜自己的咖啡,顺便问那个军官什么时间可以到南京。
“我想大概十点或是十点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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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往舰长的卧室那边看,他想牡丹一定还在里面睡呢。
孟嘉问那个仆人:“你还没看见她起来吧?”
“没有。”
他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稍微犹疑了一下儿,他走过去敲门。听不见回答。他又大声敲,还是没人回答。他轻轻扭动把手,推开一条细缝,往里一看,里面空无一人。他把门大开,牡丹真是不在舱内。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无常。她可能在哪儿呢?他关上门,回到餐厅,坐着沉思。
那个军官过一会儿吃完走了。片刻后,他听见一个小姐的脚步声,从通道上走来。他心想,仿佛在想象中刚才曾经听见安德年的船舱里有她的声音。现在果然是真的,墙上的钟指到六点十分。
他轻轻的叫了声:“牡丹!”
牡丹走进来,出乎意料,看见孟嘉在这儿。她身披着船长借给她穿的那件海军外衣,看来非常动人,但是由于过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脸上仍然显得十分消瘦。
她自己勉强辩解说:“我起来一个钟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热。”
她有点儿吃惊说:“这么早就有咖啡?”然后阴郁的微笑了一下儿。她向孟嘉急扫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纳闷儿,不知他是否曾看见她是从安德年的屋里出来。
仆人给倒来咖啡。牡丹一点儿一点儿的喝,等着孟嘉先开口说话。她那女人敏捷的感觉,立刻看出来当前的情形是尽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做了她一生极重要的一项决定,向安德年说了一声再见之后,现在精神洋溢,觉得自己特别高贵,而同时那牺牲的痛苦仍然使她头脑里在冲突矛盾之中。现在孟嘉本人亲身就在面前,是她毅然决定与之断绝关系的孟嘉,而他现在竟是自己亲妹妹的丈夫那个孟嘉。
在男人面前,牡丹从来没有紧张慌乱过。她自己心中平安无虑!永远从容镇静。她向后靠,昂然挺着头,在桌子下面把两条腿伸开。
孟嘉说:“我听说我们到南京的时候儿大概要十点钟。牡丹,你变了。”
“我变了么?”想起她在诀别信里说的话,她很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儿。她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情形之下开始这件事。但是现在她所能说的却只是:“我想我是。你没办法想象我这一年来的经过,我想我看来很可怕——老多了。”
孟嘉说:“不是,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并不是变老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改变了,可是又没有改变。由你眼睛里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点儿罪。”
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听到孟嘉的声音,没有凄苦,没有怨恨,她才抑制住刹那间的不舒服的感觉。俩人能像故交重逢之下那样交谈。她觉得孟嘉还是那个老样子——温文儒雅,聪明解事,眼睛注视她时,还是以前那个神气。她的确觉得像面对自己一家人一样。
孟嘉向旁边儿的仆人斜扫了一眼,他说:“我想告诉你咱们家里的情形,还有素馨,你父母他们的情形。咱们到别处坐一坐吧。到你屋去?还是到我屋去?”
“随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俩个站起来。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礼仪的。
回到舱里,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给她,他自己则坐在床上。
牡丹说:“我离开你,你不恨我吗?”她是一直快人快语的。
孟嘉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我只是有几分感到意外。我觉得丧魂失魄,一直病了几个月。好像从我身上撕下去了什么似的。我一直没法子恢复以前的老样子。但是并不怀恨——现在也不。我已经想办法能够适应了,这得归功于素馨。”
“你很爱她吧?”
“很爱她。”
“我就是要听这句话。”
“你究竟是不得已。至少你对我很诚实,肯告诉我。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
“容易冲动、任性、性不常。”
他俩彼此相知甚深,那么亲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犹如已离婚的夫妇,现在又重归于好,没有说谎的必要。
孟嘉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自己说话:“还记得当年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吗?”随后在沉思中嘻嘻的笑了。
在牡丹想到从前在金竹恋爱上所受折磨,那类似爱情的旧日温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涌现。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够了折磨。于是觉得一阵懊悔怜悯之情,不可抑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说:“务请饶恕,我实在是不对……”说着竟泪眼模糊了。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把牡丹的手用力握住。牡丹以怜悯之情向下望着他。
牡丹说:“你会不会饶恕我?”
孟嘉压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发出来。他把牡丹拉近自己,疯狂般的吻她,仿佛他要把一生的愿望埋葬在这一吻之下似的。
孟嘉痛苦呻吟了一句:“我多么爱你!”
牡丹在痛苦之下闭着眼睛。然后摆脱开孟嘉说:“以后再别这样儿了。”
孟嘉说:“我知道。我实在是情不由己。以后再不会了。”
现在牡丹把脸躲开,她说:“我这样儿对不起素馨。”
孟嘉默默无言。
牡丹问:“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儿,你为什么不要我改姓苏呢?”
“后来我才想起来。你也没想起来。”
牡丹又问:“你后悔不?”
孟嘉反问一句:“你呢?”
在这个问题上,俩人都沉默下去。
孟嘉又问:“比方当时若是想到的话,你愿意不?”
牡丹点了点头。
于是,俩人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以前,牡丹对孟嘉正目而视。她说:“我想是命该如此。你若问我为什么当时那个样子并且离你而去,我不能告诉你。”孟嘉的手正摩挲牡丹脑门子上的头发。
牡丹说:“我知道世界上,你爱我比什么都利害,我们若是想到过继的办法,那不就正式结婚了吗?现在是太晚了。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有个安德年。”
“你爱他吗?”
“是。我爱他,我不说谎。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能了解。半点钟以前我才跟他分手的。”
“那么?”
“我们同意彼此分手。”这句话从她的嘴唇上慢慢落下,就犹如粘黏的蜜糖慢慢流下来一样。
“你很爱他?”
“他也是个有妇之夫,和你现在一样。为什么人生非这么复杂麻烦不可?”她接着说下去,自言自语道:“我恨杭州。我觉得我现在要回北京去,恐怕我只有到北京去才好。你以为怎么样?我会对得起我妹妹,你能相信我吗?”
她仰身躺在床上,用手捂着脸。
孟嘉说:“你不要让我为难。”说着拉开她的手,把她脸上的泪珠儿吻掉。微笑着把她拉起来,又说:“是真的,那我受的罪就比你大多了。我能不能对你万分的坦白?”
“说吧。”
孟嘉说:“那会非常之难。我一点儿对不起素馨的事都不愿做。”
牡丹说:“那谁愿意?”声音里显得不耐烦。
孟嘉说:“她是你妹妹,我爱她。用不着告诉你有多么爱她,你我都爱她。”
“当然。难道你不信任我吗?”牡丹总是立刻反驳对方,话回答得像自己永远是对的那种口气。
孟嘉说:“干嘛这样儿?我是说我自己呢。咱们再万分坦白一次,以后不再说。刚才一小会儿以前,你正坐在那椅子上的时候儿,你知道我心里怎么个感觉?”
牡丹等着他往下说。
孟嘉说:“我若说一度惋惜没有娶到你,你可别怪我。那时候儿你在那儿坐着——只有你,就是我过去一向那样儿想看你的那个样子——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手,同样的把腿伸开。什么声音也不能代替了你的声音,什么也不能代替了你走道儿的样子。你就是你,没有别的可比的,牡丹。过去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儿,我曾经想过你那种冲动喜怒无常,你的愿望,你那狂野的热情,我也曾把你妹妹比做是你这本书的删洁本。把你想做是‘负号’的牡丹。现在我把你想做是‘正号’的素馨了。我所要的正是你所多的那一部分,就是你实际的自然本色,不必再减去什么。我要表明的意思,你能不能懂?我现在不愿再看见你由实际上再减去什么。你的本身正是牡丹。牡丹就是这个样子。素馨不是你牡丹。我老是说你异乎寻常,异乎寻常,说你独一无二,你也许听腻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牡丹;不能有两个。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
牡丹听着这些话,如饮甘露琼浆。她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不要那么说。不然我可永远不到北京去了。你若能自己克制,我一定也会自己克制。”她突然离远一点儿,她说:“我给你我的日记。你看了没有?”
“当然我看了。”
“大哥,你看,我什么事都没瞒你。你若看了我的日记,而对我还是照旧那个看法,那你就是真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