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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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至于鹿茸和干蛇胆,她不知如何用法。她把那两样拿到药铺,去向药铺的掌柜的打听。鹿茸应当刨成极薄的片儿,在文火上烤。弄起来很不容易,她让药铺第二天给她准备好。
过了下午好久,她才把炖好的人参汤放在竹篮子里,带到医院去。她知道把这药带进病房去很难。她在门口儿等候,打算遇见由医院出来的护士。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两个护士下了班,从门里走出来。
牡丹尽量微笑得讨人喜欢,向人家问:“您两位谁是管第十一号病房的?”
高个儿的那一个说:“我是。你要干什么?”她姓毛,大概二十五岁,消瘦身材,高颧骨。眼睛周围已经开始有了皱纹,那样岁数儿就有皱纹,是不多见的。
牡丹说:“我给他带来了人参汤。”
毛小姐说:“这违背医院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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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是老远从北京来看他的。小姐,这也许会救了他的命啊。”
毛小姐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儿,由她怪难为情的神态和说话的声音,心想这位探视病人的小姐一定是金姓病人的女朋友。由于同情心的缘故,就对这位女客说:“你可以送吃的东西来。但是一定要让护士长知道才好。你为什么不进去问问护士长?”
牡丹跟随毛小姐进医院去。
毛小姐问牡丹:“你是他太太吗?”
牡丹的脸绯红起来,嘴里说出一个勉强能听到的两个字:“不是。”后来又补上一句:“我们是老朋友。”
护士长见了牡丹,微笑一下儿说:“噢,昨天你来过。”她不像前一天看来那么傲慢,那么一丝不苟的样子了。
牡丹尽力想办法把她说服。
“这是人参汤,您知道。这是我在北京买的最好的人参炖的。您若是看见那肥壮微黑透明的参,担保您也喜欢!是上好的上档人参。一两要卖五十块大洋呢——您信不信?明天我再带鹿茸来——还有蛇胆。”
牡丹拼命的说。她说完之后,自己觉得太愚蠢。护士长向她认真望了望说:“人参,我知道,鹿茸和蛇胆我不清楚。我不答应带去给病人吃。”
“可是这可以救命啊。请您答应好不好?”
“你是谁?我意思是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很老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你昨天看了他之后,他的温度升高了。我认为你不应当见他,对他不好。至于这个,我相信鹿茸这些东西。可是我得先问医生才行。”她打开锅盖,用鼻子闻了闻那浅棕色的人参汤。然后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儿。她说:“我给你说一说。费医生觉得中国药很神秘,他也许会试一试。等一等,你带药来给他看一看,也许是个好办法,你说好不好?”
牡丹向她道谢之后,就预备离开医院。
牡丹和护士毛小姐往外走时,牡丹问她:“为什么他太太没来?”
“我们听说他太太刚刚生了孩子。听说过几天就来。”
牡丹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样子;毛小姐不由得越发好奇。
她问:“你一定认得他太太吧?”
“是,我认得她。”牡丹向毛小姐正面看着说:“我对小姐必须说实话。我不是他太太,还是不见他太太的好。”
“噢,是了。”
她俩由走廊走出来。毛小姐已经猜清楚——毫无疑问,是秘密的情爱关系。
牡丹说:“我可以麻烦您一下儿吗?”
“当然可以。”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一部分是由于自己本身的遭遇,而对牡丹的处境感到同情。毛小姐带着牡丹走到一个玻璃走廊,里面有凳子,有藤椅子。这个地方是供疗养的病人坐着晒太阳的,往外可以看花园里的小金鱼池。这时正好没人,毛小姐找了个舒服的藤椅,对牡丹说:“坐。现在我不值班。你从哪儿来的?”
“我家就在杭州,但是这一次我是老远从北京来的。请您告诉我,他的病怎么样?”
毛小姐告诉她,病人是一个半月以前送到医院来的。人发烧,肚子隐隐作痛,时有时无,是肠炎。医生狐疑是种东方病,由肠子受感染而起的,但是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动手术。毛小姐说到这儿,看见牡丹脸上的痛苦,泪由两颊上缓缓流下来。她用手拍了拍牡丹的肩膀儿,说了声:“对不起,我不应当这么说。”
牡丹擤了擤鼻子,仍然低着头说:“他若死,我也随着死。他原是打算娶我的。别人把他从我身边儿抢走的。”说完用手绢儿擦鼻子。
毛小姐说:“我明白。好了,若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尽力。明天你把中国药拿来,看医生怎么说。”
牡丹说:“您若能帮助我度过这个难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
毛小姐颇为牡丹年轻恳求的声音所感动。是不是她过去也在爱情上经过波折?
“有没有话要我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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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别的。只告诉他我已经把中药拿来了,说是牡丹拿来的。”
护士小姐把她送到门口。牡丹只记得勉强低声说了一声再见。
随后那几个礼拜,牡丹天天在靠江边的那条街上出现,那条街上已经开设了若干商店。在靠医院的那一边种了一排小槐树、柿子树,这些树在靠河边的那一面投下了阴影。几百码之外,就是那古老的六合塔,那边商店更多,摊贩也多,这是城外一片较为安静的地区,常有游客到这儿来消磨一个愉快的下午。
费医生是个美国人,动作敏捷,细长身材。他要看看鹿茸什么样子。中国人向他解释说的那是从刚长满一年大的小鹿头上取下的。当时把小鹿猛追之后,把它逮住,小鹿的热血正冲到角上。要细心把鹿角从底部割下,包括下面那软骨部分,在那一部分,角还是软而未硬,正在生长。在那紧张的时刻,据说鹿身上的血正把营养角部的化学质素输送到角上去。那位美国医生很愿实验一下中国的老药方,尤其是他遇见了这个难治之症,因为用的西药都不见效。至于干蛇胆,他知道其中有肝胆汁的浓缩物,但始终没有机会试验蛇胆有多大效用。他知道蛇胆不会使病人中毒,会帮助病人的消化机能的。在干蛇胆把病人的温度降低下来之后,这可成了天大的消息。
事实上,费医生已经对病人放弃了希望,并且把他这种看法很机密的告诉了护士小姐。他疑心病人是患的肠癌。毛小姐不能把这种消息告诉牡丹;在把病人的温度下降告诉牡丹时,她看见牡丹脸上的红润,也看见牡丹嘴唇上颤动的笑容。
听到好消息之后,牡丹走出去,头昂扬着,嘴唇上露着胜利的微笑。她那时要单独一个人在一处。她走到渡头,坐在冷清无人的木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听钱塘江上的秋声。
数日之后,金竹的太太到了,开始每天早晨去看他。牡丹看到停在医院墙外的马车,就知道金竹的太太在里面。牡丹照例去得早,一看见马车到,她就出去到渡头去坐着。
现在她每天已经成了习惯。每天坐在那儿,听宽而深的无言的江水汩汩而流,听山坡上的风声的呼啸,在秋天,山坡已变得一片棕黄,一片紫红。常常有成群的帆船,启航出海,到远处还隐约可见,船帆在午后的阳光中闪动明灭。她相信,金竹病况日渐好起来,都是干蛇胆和鹿茸的功用。
她是每天下午两点钟去医院的时候儿居多,因为他太太要照顾新生的婴儿,她相信那时一定在家里。她等着那位护士毛小姐从窗子里向她做暗号儿。金竹住的病房是二楼靠角儿上的一间屋子。牡丹经常是坐在白墙附近一块石头上,在一丛竹子荫影中。
在金竹打过针,已经睡觉了,那位好心的护士小姐就向外做个暗号儿。这是护士小姐的主意,而牡丹怕惹金竹生气,自然也就同意。牡丹要等到金竹过了危险期,她再进去和他说话。
睡午觉的时间,医院里悄然无声。护士长总是在大厅里她那办公室里静坐。牡丹则由侧门儿进去,经过装满瓶子的一间房子,爬上咯吱咯吱响的一个旁边的楼梯,偷偷儿溜进十一号病房,毛小姐就在那时候儿在屋里等着她。只许她在屋里待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她静悄悄的坐着,看着金竹睡觉,看得出金竹鬓角儿上的青筋跳动,消瘦憔悴的脸,在睡眠中沉静而安详。他那骨头外露的侧面的容貌和笔直的鼻子,衬着粗短的胡子和立起的头发,两者越显得分明。牡丹这时会低声问那位好心的护士病人睡眠如何,是不是病况见好。有时候儿,病人会在床上翻身,把瘦胳膊伸出到白被单儿上面,牡丹会轻轻的摩一下儿那尖出的骨头节儿,也许默默无声的偷偷轻吻一下儿。然后她起身离去,快乐而满足。
牡丹不能离开医院附近。似乎是有一种力量,逼着她要靠近爱人卧病在床精力日形消耗的地方;她向金竹无话可问,无事可求,只求与他稍为接近。另外,只求一个人在一处,孤独浸沉在无限的悲伤之中,这就是她的奢侈享受。她有时去坐在渡头,有时进入茶馆儿,占据一个桌子,对江而坐。将近五点钟时,医院中的若干学生和护士出来了,茶馆儿里又热闹起来。护士小姐们都知道她是“十一号病房的朋友”。
万幸的是,没出什么意外。太太总是坐马车来,从临江的窗子就可以望见。有一次牡丹在病房时,太太来了。毛小姐就在走廊上用力跺地板,发出吵闹的响声,这样向牡丹发出警告,牡丹赶快从后面楼梯溜走。还有一次,她看见金竹的身形在窗口移动,似乎是向她那个方向看。那时她正坐在竹荫下的石头上,不知道金竹看见她没有;大概是没有,因为转眼之间,金竹便在窗口失去踪影,再没有出现。
一天,牡丹看见枫树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稀薄。在太阳西下时,白墙上那枫树摇动交错的影子,牡丹是早已看得熟悉了。但是现在那摇晃闪动的影子却和以前不一样,她才想起来是叶子都已飘落了;只剩下那树的枝柯还似从前。
牡丹并没有计算那些日子,那些奇怪安宁平静的日子,她称为秋晚祷歌的平静,肉欲的悲伤和美的平静。毛小姐给她的病情报告一直是很使人兴奋乐观——至少总不使人吃惊——但后来,竟使牡丹忽然起了疑心。鹿茸和蛇胆并没有收到牡丹昼夜祈祷的神效。她那高兴的希望和信心渐渐变为怀疑和恐惧。一天下午,毛小姐告诉她她的朋友昏睡不醒,而且是快十天了。毛小姐不忍心把实话告诉她。
第十九章
牡丹既不能告诉白薇,也不能告诉她父母这段经历。一天,天近傍晚的时刻,她看见金竹在的那间病房的百叶窗开了起来。她在恐惧中等待,一直发愣。好像是等了几百年,那位护士小姐才出来告诉她金竹已经去世了。牡丹的嘴唇似乎立刻干枯,耳朵和脸上惨白得无有一点儿血色,她没有眼泪。毛小姐看见她那苍白的人影儿,像个泥胎木偶,顺着江边往杭州城走去。
第二天早晨,一个和尚在离医院三里远的一个庙后面,发现了牡丹,是在往“虎跑”去的路上。和尚发现她睡在几块巨大圆石头旁边的小丛林里,心想她一定是被人诱拐到此又遭人遗弃了;但是她的头发并不散乱,她的丝绸短衫上的扣子依然系得很好;完全没有撕扯挣扎的痕迹。奇怪的事情是,她一定在夜里蹚过两条浅水的小溪,因为由六和塔到虎跑中间没有一条路直通。她若是沿着湖边走,一定在毫无月光的夜晚,在梦幻的情况之下跋涉了六里地左右。
牡丹在觉得有人推她的时候儿,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她睁开眼睛。在清晨的时光,那条溪谷正在天柱山峰的背影之下。光线由山峰顶端射过来,照上一片原始树林,林里都是参天的巨大树木,只是怪诞的鸟声,但鸟儿却渺不可见,远近不可知,此外,真是万籁寂寥,毫无声息。
和尚看见她坐起来,两眼显得疑惑纳闷,不由得很焦急的问:“你是谁呀?你怎么来到这个荒僻的所在?”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牡丹看见一个穿着灰袈裟又瘦又高的和尚,高高的站在她面前。在他那剃光的头顶中心,有九个受戒时烧的疤痕,整整齐齐的分成三排。
在那个和尚注视之下,牡丹觉得忸怩不安,想立起身来,但是突然尖声喊叫了一声,脚上觉得一阵剧痛。和尚扶她起来,她把身体倚在和尚的肩膀儿上。和尚大惊,牡丹感到十分满意,微微笑了一下儿。
和尚一听见牡丹下面的话,更加倍的吃惊。牡丹说:“太好了,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们已经和好如初了。真是幸福快乐,美不可言。”牡丹轻轻摇着头,一半像自言自语,于是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和尚。她说:“你懂不懂爱情?那才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