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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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汽船从黄浦江缓缓驶向上海时,强烈的西北风从烟囱口把黑烟吹向泡沫飘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着船面上的白栏杆站立,看团团的烟汽在波浪上扫过。牡丹的眼睛眯缝着,轻轻的说:“好美!”在江的两岸,有红砖的货舱,小工厂,用波状铅板搭盖的破房子,都迅速的向后退去,河面挤满了舢板、平底船、鱼船。汽船慢慢的滑过,汽笛嘟嘟的叫,使别的船只注意。小舢板却有大无畏的勇气,在海鸥还来不及飞落之前,都挤过去打捞大船抛下的罐头、瓶子、蔬菜、饼干。一只法国的炮艇,还有一只英国的炮艇停泊在江里,细而长,虽是不祥之物,却自有其美。这两只炮艇象征外交上强权的胜利,是保护他们经商的后盾。
沿江一带的路上,散布着一些高楼,其中有皇宫饭店,还有颇具气派的汇丰银行,是用石头建筑,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长不足四分之一里,一边达到汉口桥,那一边是污暗的红砖仓库,有涂上沥青的大铁门。不久,他们听见电车丁当丁当的铃声,又看见黄包车和马车来往。又有一群群的行路人,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男的穿着大褂,留着辫子,戴着黑帽盔儿,女人裹着脚,摇摇摆摆的走,有些拿着竹竿儿的长烟袋。少女则穿着鲜艳的衣裳,玫瑰色、蓝宝石色、淡紫色,这都是当年时兴的颜色。还有印度警察,留着弯曲的黑胡子,用卡其布缠着头;还有白种人,戴着礼帽,上唇上留着弯曲的小胡子,脖子裹着浆硬的领子,腿上是古怪的长裤子,外国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鸵鸟毛有一尺高。
甚至在那个时代,上海已然是东西商业汇集的大都会,是棉纱烟草冒险企业的顶峰地点,是猪鬃、黄豆、茶叶的寻求地,方兴未艾的、侵略性的文明惊涛骇浪,正在叩击这亚洲古旧大陆的边岸。孟嘉看了,着实有点害怕。
他们在东西路附近的福州站,找了两间屋子。福州路两侧都是接连不断的小商店,在那些商店里,由雨伞、麝香,到土耳其的神仙油,由精美的南京锦缎,苏州的透花绒,到黑龙江的鹿角、上档的人参。姐妹俩看见孟嘉光买人参回北京送礼,就花了三四百块钱。他们看见一家广东商店,专卖雕刻的象牙和玳瑁壳制的东西,还有波斯的琥珀,柬埔寨的香。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拥有福州路全街的房屋,他是对东方这个大都会的前途深具信心的。再往市中心去,往跑马厂那方面,是当年上海市区的边界,那儿就是“堂子区”,也就是苏州姑娘的秦楼楚馆地带;那些姑娘即便不是来自苏州,也是说一口吴侬软语。有了这些花街柳巷,自然附近的饭馆子就添了不少生意。那些姑娘,应召到饭馆儿去陪酒之时,在打磨得闪亮的自用洋车上——在脚下电石灯的雪白的光亮中,坐在阿妈的怀里,施朱抹粉的脸上,永远是艳光照人,微笑含春。因此福州路的夜景中,永远浮动着欢笑喧闹眼花缭乱的气氛。
这时他们正在鸿福楼饭馆里一间雅座里吃饭。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大概十二三岁,面色苍白,显然是营养不良,打开了浅灰的门帘。手里拿着衣袋大小的纸本子,请求为客人唱曲子,可以在那个污旧的纸本子里挑着点。孟嘉问两个堂妹是否要听唱,俩人说不要。小姑娘再三再四的央求。孟嘉由于恻隐之心,让她唱一个江南情歌。听一个才十三岁正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儿唱那种感伤的子夜情歌,真会令人心碎。一个男人站在一旁,瘦削的两肩上,挑着一件破大褂儿,在秋意已深的日子,显得已过于单薄。大概是小女孩儿的父亲。
〖莫听公鸡叫
天还没有亮
街上露水湿
哥哥不要忙
再来呀!好哥哥
哥哥来看我
你我好亲热
你若不再来
我也会知道
我要等,我祷告
别让我心焦〗
小女孩刚刚唱完就说:“让我喝口水。”她自己唱的是什么意思,恐怕她也不清楚。她所知道的不过这是一个出卖Se情的歌,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还有她唱一个歌可以赚六个铜元,如此而已。她的脸上表现的,正是大都会的罪恶和堕落。
牡丹说:“小女孩儿真可怜。额外再多给她点儿吧。”孟嘉多给了她六个铜元。那个苍白憔悴的脸露出了笑容,在门帘之后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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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再三的鸣笛,车辆丁当丁当的响声,由城墙送来了回响,这表示梁家姐妹就要到旅途的终点北京城了。在她们右边,隔着大约四十尺宽的护城河,就是那数百年古老的京都的城墙,由城垛子分成段,墙顶上有雉堞,供射箭或放炮之用。
他们到达之时,觉得最激动惊奇的,要算是素馨,感到心满意足而微露笑容的,则是牡丹。
孟嘉说:“再过五分钟,咱们就到了。”
牡丹只是惊呼道:“这么大!”
“当然大。”
看见古老的城墙了,巨大的灰砖砌成的,上面苔藓斑驳,高有四五丈,横亘若干里,一眼看不到尽头。北京,这个数代皇家的古都城,在梁家姐妹耳朵里,听来就像符咒一样。素馨,其实牡丹也一样,都觉得一场美梦而今在目前实现了。见了北京,你不会挑毛病,你会把它欣然接受;有的人真把它拥抱在怀里,有的人则与她一见钟情。
火车从一个城墙的豁口进入,一直到前门火车站。正名是正阳门,就在火车站旁凌空耸立,高约八九丈。街上马车洋车熙来攘往。孟嘉的仆人刘安前来禀明主人,说他们的马车在车站外面等着呢。
那天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刘安照顾行李之时,梁家姐妹二人抬起头来看看前门的城门楼子,古老肃穆,耸立在碧蓝的天空。
四周围车辆来往不停,牡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说:“咱们为什么不坐洋车?”
“干嘛坐洋车?”
“比坐在马车里看外面看得清楚。”
孟嘉说:“这个主意不错。那么咱们雇一辆敞篷马车吧。”
牡丹说:“不要,还是坐洋车。”她知道她的话孟嘉是视如圣旨一般的。
主意果然很妙,果然看得清楚。前门外是最繁华热闹的街道,好多卖帽子卖灯笼的,再几条街也都是密密匝匝的饭馆子和旅馆。过了前门,他们到了内城。洋车往东拐,进了东交民巷,在平坦光滑的柏油路上,车轮子刚才喀吱喀吱的响声立刻安静下来。这儿和法国、英国、俄国、德国的使馆地区密迩相接。往北到了哈德门大街,眼界豁然开朗,令人立刻感觉到北京的宽广,呼吸到那广阔的地方的空气。哈德门大街有七十尺宽。中间的大道与旁边的人行道有露天的深沟相隔。虽然这条街的正名字是崇文门,可是北平的居民都以蒙古名字哈德门相称。不久,左边皇宫大殿的黄琉璃瓦顶已经在望,殿顶向四下铺展,宽广而低平,层层重叠,在十月的太阳下闪烁发光,那正是紫禁城的中心建筑。
在哈德门大街北端东四牌楼附近,从总布胡同往东拐了几个弯儿,就到了孟嘉的家。他住的这栋房子,也和普通北京居民的住宅一样,门口并不富丽堂皇,只是两扇油漆的门,中间各有一个红圆心而已。刘安和马车夫,还有厨子,都在大门前迎接他们。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老年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是门房儿,在官宦之家,准不准来访的客人见主人,是完全由门房儿决定的。孟嘉养着这个门房儿已经有几年,因为他自己志不在飞黄腾达,自然也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另外还养了一个狗,这狗看见主人回来了,又跳,又用鼻子闻,又摇尾巴,还想闻两位女客,惹得素馨好害怕。
孟嘉的客厅在里院儿,自然还僻静,也像个家。在北京住家在胡同里头,您真不能相信会那么幽静。客厅的中间挂着对联儿,屋里摆的是硬木桌椅。翰林他父母大人的像片也挂在墙上,下面是一个柚木条案,镶着胡桃木,条案的两端向下弯曲。孟嘉的卧室在西面,书房在东面。整个看起来,一个翰林学士住这栋房子,这栋房子不算坏,可也不算堂皇。书房是用得最多的地方儿,因为是学人治学的所在。一张大桌子,上面满是文稿书籍,紧靠着开向院子的窗子。屋子靠墙都是书架子,整整齐齐,书挤得满满的。北墙下面有张床,上面是一个高窗子,床附近有两把柔软舒适的椅子,中间是一个小茶几。一个黄铜火盆已经点着,好使屋里温暖。
孟嘉把两位堂妹带到她们的屋子,是在书房东面另一个院子里。孟嘉原来一人居住时,很少用那个院子,这个里院,以前,显然是房主所住的。庭院极其精致,用讲究的绿石头铺的地,现在因为没人整理,弄得不好看了。北京的房子都是一层高,所以,就犹如,谁也不能把头高过皇宫内院。
房子早已经给两位堂妹准备好,现在只要添点儿家具就行。刘安说他是特意等两位小姐来了之后自己去挑选。
孟嘉说:“你们喜欢这个房子吗?”
两位小姐说她俩好迷那个院子。北京城,还有她俩住的这个院子的新奇,一直使她们惊喜不已。她们认为在北京住在这个庭院里,真是安宁舒适,这样生活水准,显然比以前在杭州高,何况有仆人、厨子、自用的马车。
在随后几天,又继续添买些东西,周妈,四十来岁,老家是青岛附近,每天来洗衣裳,整理屋子。除去以前的丁妈之外,孟嘉一向不太爱用女仆,他觉得女仆们大多时间都爱说些莫名其妙的闲话,常爱加枝儿添叶儿,无中生有。
有两位堂妹在家,孟嘉的生活里随起了变化。在桐庐的插曲使他感觉到生活有一种新的意义,就犹如喝了一杯春酒。他觉得自己的精神跨越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而今在饭桌儿上,他闲谈起来,比丁妈在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他随时有话要说,而堂妹俩随时都乐意听,牡丹总是静悄悄的听,素馨则很热切的发问,常会打断他的话。吃饭时,他随意漫谈,毫无限制,他知道对方了解他,尊重他,也喜爱他。他感觉到自己有家居之安乐,也明白了家居的性质和意义。不过,他有时良心不安,觉得是阴谋犯罪,这种感觉不是不常出现在心头。这种安排也许对牡丹不太公道,可是牡丹是甘心情愿的。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吧,他知道,他的整个身心需要牡丹的心灵,牡丹的爱,要听牡丹的声音。这是他心灵上所必需而不可少的。偏偏牡丹不顾传统名分,愿和他过虽然非法却是爱情十分美满的日子。若想给牡丹找个丈夫嫁走,使自己生活里失去了她,孟嘉是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他们爱情生活上的白璧微瑕。不过人不必老想那些瑕疵,只要爱慕观赏那爱情本身无比的晶莹,闪耀出独特无比的强烈的火焰,也就好了。人生中,往往一个偶然的原因就会妨碍一个美满的婚姻,真是一件恨事,倘若牡丹不是堂妹,而是表妹,那俩个就可以成就了梦想不到的情投意合的姻缘了。不过,他们俩的情爱必须严守秘密,却增添了两人之间如胶似漆的热情的味道。
在仆人面前,多少要保持几分体面,并没有太公开。不管是在书房,或是在饭厅,牡丹玉臂对孟嘉一压,牡丹的美目流盼一下儿,或玉体有意的接触一下儿,或看一本书,或看封信时,柔荑般的玉手故意碰一下儿,就会使他热血沸腾,就犹如火苗儿在风里突然猛跳了一下子。他极为得意,觉得自己是在从事无上的冒险,进行一件非常的阴谋。
这种情形,素馨眼中看见,心里明白,觉得自己说什么话也不对,也不相宜。她曾看见姐姐和金竹相恋的那一段,还有金竹奉父母之命娶妻时牡丹想寻短见的情形。
关于牡丹,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朝三暮四。有一次她跟孟嘉说:“真不得了。不管我把头梳成什么样子,我老是想再改变一下儿。”她总喜欢改变头发的样式,这一点她和白薇一样。
第十章
到了北京的随后几天,孟嘉忙着出去拜客,在家接待客人,又要呈交视察报告。始终没在家吃午饭、晚饭,官场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他过去从来没有和人家正式的宴酒征逐,可是那种宴酒征逐的应酬似乎就是唯一结交朋友谋求升迁的不二法门。他则以奇才高士之身,始终设法躲避那种官场应酬。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