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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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碰上就碰上。太阳快落了。清真寺的阴影投射到一簇圆柱之间。手捧经卷的僧侣。树枝颤悠了一下,晚风即将袭来的信号。我走过去。金色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一位作母亲的站在门口望着我。她用难懂的语言把孩子们喊回家去。高墙后面发出弦乐声。夜空,月亮,紫罗兰色,像摩莉的新袜带的颜色;琴弦声。听。 一位少女在弹奏着一种乐器——叫什么来着?大扬琴。我走了过去。
其实,也许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书上可以读到沿着太阳的轨道前进这套话。扉页上是一轮灿烂的旭日。他暗自感到高兴,漾出微笑。阿瑟?格里菲思'6' 曾提过《自由人报》'7'社论花饰: 自治的太阳从西北方向爱尔兰银行后面的小巷冉冉升起。他继续愉快地微笑着。这种说法有着犹太人的味道,自治的太阳从西北方冉冉升起。
他走近了拉里?奥罗克的酒店。 隔着地窖的格子窗飘出走了气的黑啤酒味儿。从酒店那敞着的门口冒出一股股姜麦酒、茶叶渣和糊状饼干气味。然而这是一家好酒店,刚好开在市内交通线的尽头。比方说,前边那家毛丽酒吧的地势就不行。当然喽,倘若从牲畜市场沿着北环路修起一条电车轨道通到码头,地皮价钱一下子就会飞涨。
遮篷上端露出个秃头,那是个精明而有怪癖的老头子。劝他登广告'8'算是白搭。可他最懂得生意经了。瞧,那准就是他。我那大胆的拉里'8'啊,他挽着衬衫袖子,倚着装砂糖的大木箱,望着那系了围裙的伙计用水桶和墩布在拖地。西蒙?迪达勒斯把眼角那么一吊,学他学得可像哩。你晓得我要告诉你什么吗?——哦,奥罗克先生?——你知道吗,对日本人来说,干掉那些俄国人就像是八点钟吃顿早饭那么轻而易举。'10'
停下来跟他说句话吧,说说葬礼什么的。——奥罗克先生,不幸的迪格纳穆多么令人伤心啊。
他转进多塞特街,朝着门道里面精神饱满地招呼道:
“奥罗克先生,你好。”
“你好。”
“天气多么好哇,先生。”
“可不是嘛。”
他们究竟是怎么赚的钱呢?从利特里姆'11'郡进城来的时候,他们只是些红头发伙计,在地窖里涮空瓶子,连顾客喝剩在杯中的酒也给攒起来。 然后,瞧吧,转眼之间他们就兴旺起来,成为亚当?芬德莱特尔斯或丹?塔隆斯'12'那样的富户。竞争固然激烈,可大家都嗜酒嘛。要想穿过都柏林的市街而不遇到酒铺,那可是难上加难。节约可是办不到的。也许就在醉鬼身上打打算盘吧。下三先令的本钱,收回五先令。数目不大不碍事,这儿一先令,那儿一先令,一点一滴地攒吧。大概也接受批发商的订货吧。跟城里那些订货员勾结在一起,你向老板交了账,剩下的赚头就二一添作五,明白了吗?
每个月能在黑啤酒上赚多少呢?按十桶算,纯利打一成吧。不,还要多些,百分之十五呗。他从圣约瑟公立小学跟前走过去。小鬼们一片喧哗。窗户大敞着。清新的空气能够帮助记忆,或许还有助于欢唱。哎哔唏、嘀咿哎呋叽、喀哎啦哎哞嗯、噢噼啾、呃哎咝吐喂、哒哺唲呦'13'。他们是男孩子吗?是的。伊尼施土耳克,伊尼沙克,伊尼施勃芬'14',在上地理课哪。是我的哩。布卢姆山'15'。
他在德鲁加茨的橱窗前停下步子,直勾勾地望着那一束束黑白斑驳、半熟的干香肠。每束以十五根计,该是多少根呢?数字在他的脑子里变得模糊了,没算出来。他怏怏地听任它们消失。 他馋涎欲滴地望着那塞满五香碎肉的一束束发亮的腊肠,并且安详地吸着调了香料做熟的猪血所发散出来的温暾气儿。
一副腰子在柳叶花纹的盘子上渗出黏糊糊的血,这是最后的一副了。他朝柜台走去,排在邻居的女仆后面。她念着手里那片纸上的项目。也买腰子吗?她的手都皴了。是洗东西时使碱使的吧。要一磅半丹尼腊肠。他的视线落在她那结实的臀部上。她的主人姓伍兹。也不晓得他都干了些什么名堂。他老婆己经上岁数了。这是青春的血液。可不许人跟在后面。她有着一双结实的胳膊,嘭嘭地拍打搭在晾衣绳上的地毯。哎呀,她拍得可真猛,随着拍打,她那歪歪拧拧的裙子就摇来摆去。
有着一双雪貂般眼睛的猪肉铺老板,用长满了疤、像腊肠那样粉红色的指头掐下几节腊肠,折叠在一起。这肉多么新鲜啊,像是圈里养的小母牛犊。
他从那一大摞裁好的报纸上拿了一张。上面有太巴列湖畔基尼烈模范农场的照片'16'。它可以成为一座理想的冬季休养地。我记得那农场主名叫摩西?蒙蒂斐奥雷'17'。一座农舍,有围墙,吃草的牛群照得模糊不清。他把那张纸放远一点来瞧,挺有趣。接着又凑近一点来读,标题啦,还有那模模糊糊、正吃草的牛群。报纸沙沙响着。一头白色母牛犊。牲畜市场'18'上,那些牲口每天早晨都在圈里叫着。被打上烙印的绵羊,吧嗒吧嗒地拉着屎。饲养员们脚登钉有平头钉的靴子,在褥草上踱来踱去,对准上了膘的后腿就是一巴掌,打得真响亮。他们手里拿着未剥皮的细树枝做的鞭子。他耐心地斜举着报纸,而感官和意念以及受其支配的柔和的视线却都凝聚在另外一点上:每拍打一下,歪歪扭扭的裙子就摆一下,嘭、嘭、嘭。
猪肉铺老板从那堆报纸上麻利地拿起两张,将她那上好的腊肠包起来,红脸膛咧嘴一笑。
“好啦,大姐。”他说。
她粗鲁地笑了笑,伸出肥实的手脖子,递过去一枚硬币。
“谢谢,大姐。我找您一先令三便士。您呢,要点儿什么?”
布卢姆先生赶紧指了指。要是她走得慢的话,还能追上去,跟在她那颤颤的火腿般的臀部后面走。大清早头一宗就饱了眼福。快点儿,他妈的。太阳好,就晒草。她在店外的阳光底下站了一会儿,就懒洋洋地朝右踱去。他在鼻子里长叹了一下,她们永远也不会懂人心意的。一双手都被碱弄皴了。脚趾甲上结成硬痂。破破烂烂的褐色无袖工作服,保护着她的一前一后。'19'由于被漠视,他心里感到一阵痛苦,渐渐又变成淡淡的快感。她属于另一个男人,下了班的警察在埃克尔斯街上搂抱她来着。她们喜欢大块头的'20'。上好的腊肠。求求你啦,警察先生,我在树林子里迷了路。'21'
“是三便士,您哪。”
他的手接下那又黏糊又软和的腰子,把它滑入侧兜里。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三枚硬币,放在麻面橡胶盘上。钱撂下后,迅速地过了目,就一枚一枚麻利地滑进钱柜。
“谢谢,先生。请您多照顾。”
狐狸般的眼睛里闪着殷切的光,向他表示谢意。他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不,最好不要提了,下次再说吧。'22'
“再见。”他边说边走开。
“再见,先生。”
毫无踪影,已经走掉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沿着多尔塞特街走回去,一路一本正经地读着报。阿根达斯?内泰穆'23',移民垦殖公司。向土耳其政府购进一片荒沙地,种上按树。最适宜遮阳、当燃料或建筑木材了。雅法'24'北边有桔树林和大片大片的瓜地。你交八十马克,他们就为你种一狄纳穆'25'地的橄榄、桔子、扁桃或香橼。橄榄来得便宜一些,桔子需要人工灌溉。每一年的收获都给你寄来。你的姓名就作为终身业主在公司登记入册。可以预付十马克,余数分年付。柏林,西十五区,布莱布特留大街三十四号。
没什么可试的。然而,倒也是个主意。
他瞅着报纸上的照片:银色热气中朦朦胧胧望到牛群。撒遍了银粉的橄榄树丛。白昼恬静而漫长,给树剪枝,它逐渐成熟了。橄榄是装在坛子里的吧?我还有些从安德鲁那家店里买来的呢。摩莉把它们吐掉了。如今她尝出味道来啦。桔子是用棉纸包好装在柳条篓里。香橼也是这样。不晓得可怜的西特伦'26'是不是还住在圣凯文步道'27'?还有弹他那把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马斯添斯基。我们在一起曾度过多少愉快的夜晚。摩莉坐在西特伦那把藤椅上。冰凉的蜡黄果实拿在手里真舒服,而且清香扑鼻。有那么一股浓郁、醇美、野性的香味儿。一年年的,老是这样。莫依塞尔告诉我,能卖高价哩。阿尔布图新小街'23':普莱曾茨'29'街:当年美好的岁月。他说,一个碴儿也不能有。'30'是从西班牙、直布罗陀、地中海和黎凡特'31'运来的。雅法的码头上摆了一溜儿柳条篓,一个小伙子正往本子上登记。身穿肮脏的粗布工作服、打赤脚的壮工们在搬运它们。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露面了。你好啊!没有理会。点头之交是令人厌烦的。他的后背倒挺像那位挪威船长'32'。也不晓得今天能不能碰见他。洒水车。是唤雨用的。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33'
一片云彩开始徐徐把太阳整个遮蔽起来。灰灰地。远远地。
不,并不是这样。一片荒原,不毛之地。火山湖,死海。没有鱼,也不见杂草,深深地陷进地里。没有风能在这灰色金属般的、浓雾弥漫的毒水面上掀起波纹。降下来的是他们所谓的硫磺。平原上的这些城市,所多玛、蛾摩拉'34'、埃多姆'35',名字都失传了。一应在死亡的土地上的死海,灰暗而苍老。而今它老了。这里孕育了最古老、最早的种族。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从卡西迪那家酒店里走了出来,横过马路,手里攥着一只能装四分之一品脱的瓶子嘴儿。这是最古老的民族。流浪到遥远的世界各地,被俘虏来俘虏去,繁殖,死亡,又在各地诞生。如今却躺在那儿,再也不能繁衍子孙了。已经死亡。是个老妪的。世界的干瘪了的灰色阴门。
一片荒芜。
灰色的恐怖使他毛骨悚然。他把报纸叠起,放到兜里,拐进埃克尔斯街,匆匆赶回家去。冰凉的油在他的静脉里淌着,使他的血液发冷。年齿用盐'36'外套将他包裹起来。喏,眼下我到了这儿。对,眼下我到了这儿。今天早晨嘴里不舒服,脑子里浮现出奇妙的幻想。是从不同于往日的那边下的床。又该恢复桑道式健身操'37'了。俯卧撑。一座座布满污痕的褐色砖房。门牌八十号的房子还没租出去呢。是怎么回事呢?估价为二十八英镑。客厅一扇扇窗户上满是招贴:托尔斯啦,巴特斯比啦,诺思啦,麦克阿瑟啦。'38'就好像是在发痛的眼睛上贴了好多块膏药似的。吸着茶里冒出来的柔和的水蒸气和平底锅里嗞嗞响的黄油的香气。去贴近她那丰腴而在床上焐暖了的肉体。对,对。
一束炽热暖人的阳光从伯克利路疾速地扑来。这位金发随风飘拂的少女足登细长的凉鞋,沿着越来越明亮的人行道跑来,朝我跑来了。'39'
门厅地板上放着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他弯下腰去捡起。玛莉恩?布卢姆太太。他那兴冲冲的心情立即颓丧下来。笔力遒劲:玛莉恩太太。
“波尔迪!”
他走进卧室,眯缝着眼睛,穿过温煦、黄色的微光,朝她那睡乱了的头走去。
“信是写给谁的?”
他瞧了瞧。穆林加尔。米莉。
“一封是米莉给我的信,”他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张给你的明信片。另一封是写给你的信。”
他把明信片和信放在斜纹布面床单上,靠近她膝头弯曲的地方。
“你愿意我把百叶窗拉上去吗?”
当他轻轻地将百叶窗拽上半截的时候,他那只盯着后面的眼睛'40'瞥见她瞟了一眼那封信,并把它塞到枕下。
“这样就行了吧?”他转过身来问。
她用手托腮,正读着明信片。
“她收到包裹啦,”她说。
她把明信片撂在一边,身子慢慢地蜷缩回原处,舒舒服服地 叹了口气。他伫候着。
“快点儿沏茶吧,”她说,“我渴极啦。”
“水烧开啦,”他说。
可是为了清理椅子,他耽搁了片刻,将她那条纹衬裙和穿脏了胡乱丢着的亚麻衬衣一古脑儿抱起来,塞到床脚。
当他走下通往厨房的阶梯时,她喊道:
“波尔迪!”
“什么事?”
“烫一烫茶壶。”
水确实烧开了,壶里正冒着一缕状似羽毛的热气。他烫了烫茶壶, 涮了一遍,放进满满四调羹茶叶,斜提着开水壶往里灌。沏好了,他就把开水壶挪开,将锅平放在煤火上,望着那团黄油滑溜并融化。当他打开那包腰子时,猫儿贪馋地朝他喵喵叫起来。要是肉食喂多了,它就不逮耗子啦。哦,猫儿不肯吃猪肉。给点儿清真食品吧。来。他把沾着血迹的纸丢给它,并且将腰子放进嗞嗞啦啦响着的黄油汁里。还得加上点儿胡椒粉。他让盛在有缺口的蛋杯里的胡椒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