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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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欢势着哪,”
“她是谁的闺女来着……”
“联队的闺女。”
“对,一点儿不假。我记起那个老鼓手长来了。”
迪达勒斯先生划了根火柴,嚓的一声点燃了,噗地喷出一口馨香的烟,又喷出一口。
“是爱尔兰人吗?我真不知道哩。她是吗,西蒙?”
然后猛吸进一口,强烈,馨香,发出一阵噼啪声。
“脸蛋儿上的肌肉……怎样?……有点儿褪了色……噢,她是……我的爱尔兰妞儿摩莉,噢。' 104' ”
他吐出一股刺鼻的羽毛状的烟。
“从直布罗陀的岩石那儿……大老远地来的。”
她们在海洋的阴影深处苦苦地恋慕着' 105' ,金发女侍守在啤酒泵柄旁,褐发女侍挨着野樱桃酒;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住在德拉姆康德拉'1 06'的利斯英尔高台街四号的米娜?肯尼迪以及艾多洛勒斯,一位女王,多洛勒斯'1 07',都一声不响。
帕特上了菜,把罩子一一掀开。利奥波德切着肝。正如前文'118'所说的,他吃起下水、有嚼头的胗和炸雌鳕卵来真是津津有味。考立斯… 沃德律师事务所的里奇?古尔丁则吃着牛排配腰子饼。他先吃牛排,然后吃腰子。他一口口地吃饼。布卢姆吃着,他们吃着。
布卢姆和古尔丁默默地相互配合,吃了起来。那是一顿足以招待王爷的正餐。
单身汉'1 09'布莱泽斯?博伊兰顶着太阳在溽暑中乘着双轮轻便马车,母马那光滑的臀部被鞭子轻打着,倚靠那富于弹性的轮胎,沿着巴切勒'110' 便道辚辚前进。博伊兰摊开四肢焐暖着座席,心里急不可耐,热切而大胆。犄角。你长那个了吗?犄角。你长了吗?呜——呜——号角'111'。
多拉德的嗓门像大管'112' 似的冲来,压过他们那炮轰般的和音:
当狂恋使我神魂颠倒之际……
本灵魂本杰明' 113' 那雷鸣般的声音响震撼屋宇,震得天窗玻璃直颤抖着,爱情的颤抖。
“战争!战争!”考利神父大声在嚷,“你是勇士。”
“正是这样,”勇士本笑着说,“我正想着你的房东'114' 呢。恋爱也罢,金钱也罢。”
他住了口。为了自己犯的大错,他摇晃着大脸盘上的大胡子。
“就凭你这样的声量,”迪达勒斯先生在香烟缭绕中说,“你准会弄破她的膜'115' ,伙计。”
多拉德摇晃着胡子,在键盘上大笑了一通。他是做得到的。
“且别提另一个膜了,”考利神父补充说,“歇口气吧。含情但勿过甚'116'。我来弹吧。”
肯尼迪小姐给两位先生端来两大杯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寒暄了一声。第一位先生说,这可真是好天气。他们喝着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可晓得总督大人是到哪儿去吗?可曾听见蹄铁响,马蹄声。不,她说不准。不过,这会儿报的。噢,不用麻烦她啦。不麻烦。她摇晃着那份摊开的《独立报》,她寻找着总督大人。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慢慢移动着,寻找着总督大人。第一位先生说,太麻烦了。哪里,一点也不费事。喏,他就像那样盯着看。总督大人。金发挨着褐发,听见了蹄铁声,钢铁响。
……我神魂颠倒之际,
顾不得为明天而焦虑。'117'
布卢姆在肝汁里搅拌着土豆泥。恋爱与战争——有人就是这样的。本?多拉德大名鼎鼎。有一天晚上,他跑来向我们借一套为了赴那次音乐会穿的夜礼服。裤子像鼓面那样紧紧地绷在他身上。一头音乐猪。他走出去之后,摩莉大笑了一阵。她仰面往床上一倒,又是尖叫,又是踢踢踹踹。这不是把他的物儿统统都展览出来了吗?啊,天上的圣人们,我真是一身大汗!啊,坐在前排的女客可怎么好!啊,我从来没笑得这么厉害过!喏,就是那样,他才能发得出那低沉的桶音'118' 。比方说,那些阉人。谁在弹琴呢?韵味儿不错。准是考利,有音乐素质。无论奏什么曲调,都能理解。可是他有口臭的毛病,可怜的人。琴声停止了。
富于魅力的杜丝小姐,莉迪亚?杜丝朝着正走进来的一位先生——和蔼可亲的初级律师乔治?利德维尔鞠着躬。您好。她伸出一只湿润的、上流小姐的手,他紧紧地握住。您好。是的,她已经回来啦。又忙忙碌碌地干起来了。
“您的朋友们在里面呢,利德维尔先生。”
乔治?利德维尔,和蔼可亲,像是受诱惑般地握住一只肉感的手。'119'
正如前文说过的,布卢姆吃了肝。这里至少挺清洁。在伯顿饭馆,那家伙用齿龈对付软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除了古尔丁和我。干净的桌布,花儿,状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张罗来张罗去。秃头帕特。无所事事。在都柏林市,这里最物美价廉了。
又弹起钢琴来了。那是考利。当他面对钢琴而坐时,好像和它融为一体,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厌烦的乐师们在弦上乱拨一气。盯着琴弓的一头,就像拉锯般地拉起大提琴,使你想起牙疼时的情景。她高声打起长的呼噜。那晚上我们坐在包厢里,幕间休息的时候,长号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着气:另一个吹铜管乐器的汉子拧了一下螺丝,把积存的唾沫倒出来。指挥的两条腿在松松垮垮的长裤里跳着吉格舞'120'。把他们遮藏起来还是对的。
双轮轻快马车辚辚地疾驰而去。
只有竖琴。可爱灿烂的金光。少女拨弄着它。可爱的臀部,倒很适宜醮上点儿肉汁。黄金的船。爱琳。那竖琴也被摸过一两次。冰凉的手。'121'霍斯山,杜鹃花丛。我们是她们的竖琴。我。他。老的。年轻的。“啊,我不行,老兄,”迪达勒斯先生畏畏缩缩、无精打采地说
得用强硬的口气。
“弹下去,妈的!”本?多拉德大声嚷道,“一小段一小段地来
“来一段《爱情如今》'122' ,西蒙,”考利神父说。
他朝舞台下首迈了几大步,神情严肃,无限悲伤地摊开了长长的胳膊。他的喉结嘶哑地发出轻微的嘎声。他对着那里的一幅罩满尘土的海景画《最后的诀别》'123' 柔声唱了起来。伸入大海中的岬角,一艘船,随着起伏的孤帆。再见吧。可爱的少女。她的面纱随风围着她刮,它在风中朝着岬角飘动。
考利唱道:
爱情如今造访,
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听考利的歌声。她对那离去的心上人,对风,对恋情,对疾驶的帆,对归去者,摇着她的轻纱。
“弹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时期确实已经过去了,'124' 本……喏……”
迪达勒斯先生将自己的烟斗撂在音叉旁边,坐下来,碰了碰那顺从的键盘。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过身来说,“照原来的谱子来弹。一个降号。”'125'
键盘乖乖地变得高昂了,诉说着,踌躇着,表白着,迷惘着。
考利神父朝舞台上首大踏步走去。
“喂,西蒙,我为你伴奏,”他说,“起来吧。”
那辆轻快双轮马车从格雷厄姆?莱蒙店里的菠萝味硬糖果和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旁边,辚辚地驰过去。
布卢姆和古尔丁严然像王侯一般坐下来,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顿适宜给王侯吃的饭。他们像进餐中的王侯似的举杯而饮鲍尔威士忌和苹果酒。
里奇说,这是迄今为男高音写的最优美的曲调:《梦游女》'126' 。一天晚上,他曾听见乔?马斯'127' 演唱过。啊,麦古金'128' 真了不起!对。有他独特的方式。少年唱诗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马斯。弥撒'129' 少年。可以说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听了之后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布卢姆消灭了肝之后,就边吃剩下的牛排,边满怀同情地看着对面那张绷起来的脸上泛出的紧张神色。他背疼。布赖特氏病患者那种明亮的目光'130' 。节目单上下一个项目。付钱给吹笛手。'131'药片,像是用面包渣做成的玩艺儿,一吉尼一匣。拖欠一阵再说。也来唱唱:在死者当中'132' 。腰子饼。好花儿给。'133' 赚不了多少钱。东西倒是值。鲍尔威士忌,喝起酒来挺挑剔:什么玻璃杯有碴儿啦,要换一杯瓦尔特里'134' 水啦。为了省几个钱,就从柜台上捞几盒火柴。然后又去挥霍一金镑。等到该付钱的时候,却又一文也拿不出来了。喝醉了就连马车钱也赖着不给。好古怪的家伙。
里奇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绝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剧场的顶层楼座,还带着小皮克' 135' 。刚一奏起第一个音符。
里奇把到嘴边儿的话咽回去了。
眼下撒开弥天大谎来了。不论说什么都狂热地夸张。还相信自己的瞎话。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一号撒谎家。可他缺的是一份好记性。'136'
“那是什么曲子呀?”利奥波德?布卢姆问。
“‘现在一切都失去啦’'137' 。”
里奇噘起嘴来。可爱的狺女'138' 喃喃地唱着音调低沉的序曲:一切。一只画眉。一只画眉鸟。他的呼吸像鸟鸣那样甜美,他引为自豪的一口好牙之间,以长笛般的声音唱出哀愁苦恼。失去了。嗓音圆润。这当儿两个音调融合在一起了。我在山楂谷'139' 听见了画眉的啭鸣。它接过我的基调,将其揉和,变了调。过于新颖的呼声,消失在万有之中。回声。多么婉转悠扬的回音啊!'144' 那是怎样形成的呢?现在一切都失去啦。'141'他哀渤地吹着口哨。垮台,降伏,消失。布卢姆一面把花边桌垫的流苏塞到花瓶底下,一面竖起他那豹子'142'耳朵。秩序。是啊,我记得。可人的曲子。在梦游中她来到他跟前。一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勇敢。不了解他们所面临的险境。然而还是把她留住吧。呼唤她的名字。摸摸水。'143' 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太迟啦'144' 她巴望着去。正因为如此。女人。拦截海水倒还容易一些。是的,一切都失去啦。
“一支优美的曲子,”布卢姆,忘乎所以的利奥波德说,“我对它很熟悉。”
里奇?古尔丁平生从来不曾……
他对这一点也一清二楚。或许已有所觉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儿。'145' 迪达勒斯曾说:“只有聪明的女儿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146'我呢?
布卢姆隔着他那只肝儿已经吃光了的盘子,斜眼望去。失去了一切的人的面庞。这位里奇一度也曾沉缅于狂欢作乐。他玩的那些把戏而今都已过时了。什么扇耳朵啦,透过餐巾套环'147' 往外窥伺啦。现在他派儿子送出去几封告帮信。斗鸡眼的沃尔特'148'说,爹,我照办了,爹。我不想麻烦您,但我原是指望能收到一笔钱。替自己辩解。
又弹起钢琴来了。音色比我上次听到的要好些。大概调了音。
又停止了。
多拉德和考利还在催促那个迟迟疑疑的歌手唱起来。
“来吧,西蒙。”
“来,西蒙。”
“女士们,先生们,承蒙各位不弃,我深深表示感谢。”
“来,西蒙。”
“我不称钱,然而您们要是肯听的话,我就为大家唱一支沉痛的心灵之曲'149' 。”在帘子的遮荫下,钟形三明治容器旁边,莉迪亚胸前插了朵玫瑰。一位褐发淑女的娴雅派头,忽隐忽现;而金发挽成高髻、沉浸在冰凉而银光闪闪的一片淡绿蓝色'150'中的米娜,在两位举着大酒杯的顾客面前也是这样。
前奏旋律结束了。拖得长长的、仿佛有所期待的和弦消失了。
当我初见那绰约身姿时'151'
里奇回过头去。
“西?迪达勒斯的声音,”他说。
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兴奋欣喜,涨红了双颊,边听边感受到一股恋慕之情流过肌肤、四肢、心脏、灵魂和脊背。布卢姆朝耳背头秃的帕特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酒吧间的门半开着。酒吧间的门。就是这样。这样就行了。茶房帕特在那儿听候吩咐,因为站在门口听不清楚。
我的悲哀似乎将消失。
一个低沉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气传了过来。那不是雨,也不是沙沙作响的树叶;既不像是弦音或芦苇声,又不像那叫什么来着——杜西玛琴'152' ;用歌词触碰他们静静的耳朵,在他们各自宁静的心中,勾起往日生活的记忆,好哇,值得一听。他们刚刚一听,两个人的悲哀就好像分别消失了。当他们——里奇和波尔迪——初见美的女神而感到茫然时,他们从丝毫也不曾想到的人儿嘴里,第一次听到温柔眷恋、情意脉脉、无限缠绵的话语。
爱情在歌唱。古老甜蜜的情歌。'153'布卢姆缓缓地解开他那包包上的松紧带。敲响恋人那古老甜蜜的金发。'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