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兵-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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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重阳……”
华云喊着。她想象不出展重阳会以这样一副面孔迎接她的到来。
“有事吗?”展重阳站住了,一副迤迤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华云的目光凝住了,张开的嘴巴凝住了,只有两行泪水冲破禁锢,把一张清瘦漂亮的面孔切割得斑驳陆离杂乱无章。
展重阳越发带出了霜刀雪剑的气味:“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儿!”
泪水,默默的无声的泪水。继而变成了啜泣,低低的哀哀的啜泣。继而变成了呜咽,急促又极力压抑的呜咽……一个为之献出了初恋的少女,华云怎么能够忍受这样一副嘴脸啊!
不少人在向这边张望。那伙低年级同学跟到面前。不少人也在向这边运动。展重阳觉出了紧张,头一扭,朝向大操场大步而去。
华云愣住了。这就是日思夜想的那个心上人吗?这就是生怕被玷污了名声的那个人的儿子吗?这就是深感愧疚,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诉说和表白的那个人生伙伴吗?这就是……失望生出双翅。双翅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愤怒。华云一阵快步如飞,把展重阳拦住了。
“展重阳,你说清楚!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说!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就别想……”
那伙低年纪同学和不少人又围了上来。展重阳眼球飞旋着,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气怒气闷气,顿时化作了雷霆弹火。
“你说什么?你还来问我哪儿得罪了我、对不起我?行!你行……那你怎么不去问问学校为什么开除你?公安局为什么要遣送你回乡劳动改造?行!你还来问我……这么说你跟那个姓卓的跑出去两个月很光荣了是不是?你拼命地保那个姓卓的不被枪毙我还得感谢你了是不是?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要不怎么人家都说你跟那个姓卓的到新疆度了蜜月,还要到香港去过小日子了呢!行!你可真是够行的了……”
华云大张着嘴,呆呆地听傻傻地听;直到听完了,眼看着展重阳消失到大操场上了,才一声惨叫,瘫倒在一方草地上了。
第五章
从养殖场收工,华云一路回家一路就出现了妈妈时而呆滞时而癫狂的身影。那年筱月月跌倒昏迷之后,先是在医院里躺了二十几天,回到海牛岛又躺了一年八个月二十几天,才好歹苏醒过来。苏醒过来也只是会吃饭喝水,说不定什么时候,抱住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或者一块砖头就呼天抢地:“华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边哭着叫着边向外挣、跑,不到声嘶气哑精疲力竭就别想安静下来。治疗,把东沧和海州有点名气的大夫找了个遍,最后吃的是一位五代世传的老中医的药。照看,先是年传亮、水娟,后来把三姑也请了来。华云知道妈妈是为着自己病的,恨不能把心扒出来,可她白天要下海养海带,只有晚上和工闲才分得出身来。这样华云回乡九年,也就养了九年海带伺候了九年母亲,那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人向家里一走,母亲的身影便浮现到眼前了。
穿过村边的菜园,绕过村头的照壁,华云来到供销社门前时,供销社里忽然冒出一个人,直愣愣地拦到了面前。华云吓了一跳,搭眼看竟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时逢八月天上下火,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短褂,头上却捂着一顶蓝帽:那看上去有点眼熟,却记不起什么时候和在哪儿见过面儿了的。
“你是……”
“华云,你不认识我了?”男人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把一双浑浊而又明澈的目光落到了华云脸上。
华云蓦然一惊,一个消失已久忘却已久的名字倏忽出现了。
“卓守则?你是卓守则?”
卓守则用力地点着头:“是啊!我是卓守则,我是卓守则呀……”
逃脱了公审大会和乱枪齐发,卓守则没能逃脱十八年的有期徒刑和苦役;在离开原定的公判大会一月不到,一副手铐一辆警车把他带到一个华云不知道的地方。十八年啊!可……
“……真的是你?”华云说不尽的惊奇意外和紧张慌乱。
“不就是我吗,你看!”
“……这就算是回来了?”
“可不就是回来了!”
“这么说没事儿了?”
“可不就是没事儿了,要不回得来吗!”
“好,那就好!那就好!”
“那你哪?”
“我也好,我也好……”
对话被一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冲断了。就算没有那群孩子也很难继续了:文革虽近尾声,阶级斗争仍然是“纲”,一个刚刚走出牢门的重犯,与一位当年的同谋者说那么多话是很难想象的。
“感谢你华云!真心地感谢你!一辈子都感谢你华……云……”
低声的却是真切清晰地说过那句话之后,卓守则从华云面前消失了。从见面到分手不过两分钟,华云甚至于拿不准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脑子里出现的一道幻影。
那两分钟却是卓守则盼了九年的。那九年他是在五百里之外的劳改农场度过的。那是渤海岸边的一片荒滩,绵延百里横贯西东,除了疯长的芦苇和芦苇荡里的野兔苍鹰,只有烈日暴晒、海风呼号。晒盐、烧窑、种菜、盖房子外加思想改造脱胎换骨,成了卓守则全部的生活内容。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卓守则怕的是冬天里野马撒欢、野狼发情似的朔风,夏日里足以把人的脚掌烙焦、天灵盖烤出油儿来的烈日,和比海猴子还要大的、咬一口就要生出豆粒般紫泡的海蚊子。最难受的是第一年,第一年一过也就淡了、平常了。卓守则最怕的还是思想改造脱胎换骨。思想改造其实不难,让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说“政府”高兴就怎么说。脱胎换骨就难了,任你说什么做什么,有一个被镇压的老子和一个国民党特务司令的大伯摆在那儿,你脱得了换得了吗?从父亲被镇压、大伯逃到海外时起,他就不知多少次地把那个“卓”字,把隐藏在那个“卓”字后面的种种种种,诅咒得千疮百孔死去活来。如果那是一件衣服,就算它是铁的,脱下来要扒一层皮,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脱下来扔进茅厕坑里。如果那是某个器官,就算它是心、肝、胆、肺、肾、脾、肠、胃,摘掉了有生命危险,他也宁愿冒一次险,以求得新生或者身后的安宁。夜梦里,秋风里,晚霞夕照里,卓守则多少次成功地实现了心愿,醒来和睁开眼睛时,面对的依然是烈日海风和日复一日的脱胎换骨。因为案情清楚,逃跑是为了不被活埋,外逃是因为不知道对面是香港,再加上态度老实、改造努力等等,入狱第二年卓守则的刑期就被减为十七年。因为同样的理由,几年后又依次被减期为十六年、十五年、十四年……终于一天,卓守则面对久违的海牛湾和海牛湾里进进出出的渔船,面对久违的村庄和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落下了几颗大滴的泪珠……
第一个认出卓守则的是四叔卓立本。卓守则被捕,原本衰败凋敝的卓家越发一塌糊涂。大姑娘小伙子们或者远嫁他乡远走高飞,或者给外乡人做了“倒插门”女婿,年龄大的只要能挪得动窝的,也投亲靠友云散星离;村里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可怜虫,五十八岁的四叔卓立本,整天头上顶着几缕乱发、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废话的四叔卓立本,就算是唯一幸存的男子汉了。那天四叔对着墙角的陶罐撒了一泡尿,转身要进屋时,见一位腰背微驼鬓发苍花的老人进了小院,进到那所九年没人进过住过的厢房门前,他心想这是谁呢,怎么会到卓家来了呢?他眯缝着眼猜了不下两分钟,见那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走到近前,前面打量了一圈后面打量了一圈;蓦地,颤抖着一眶泪水喊出一声:“哎呀这不是守则吗!你这是怎么回来的呀!”
这一喊惊动了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卓守则就算是正式隆重地与海牛岛的老少爷儿们打了照面。
第一顿饭吃过,卓守则急急打听的就是华云,急急要见的就是华云。九年冤狱苦役,九年奇耻大辱,支撑他生命之火不熄的除了求生的本能就是华云了。走进磨房急急解着绳索的华云,搀扶着他爬上汽车火车的华云,为他端水找饭退烧治病的华云,库尔德林大草原上思乡和大哭的华云,深圳河边执拗坚毅死也不肯挪动一步的华云……每每地便噙着笑、嗔着怒、淌着泪、抹着汗出现在卓守则眼前。最美的、最刻骨铭心的还是笑声和笑脸。华云的笑声和笑脸,太阳般的、泉水般的、彩虹般的、钻天的云雀和盛开的玫瑰花儿般的笑声和笑脸,无时不刻都在照耀着卓守则,滋润着卓守则,抚慰着卓守则。活着!一定要活着!哪怕只是为着再看华云一眼——仅仅一眼!哪怕只是为着对华云说上一句感谢的话——仅仅一句!哪怕是再看一次华云的笑脸、再听一次华云的笑声——仅仅一次!他也要活着走出劳改农场!活着回到海牛岛!活着……可要见华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以自己的身份处境,找上门或者约出来显然是异想天开,那就只有靠碰。可碰如果一点前提没有,等到猴年马月也未必可知。卓守则只得求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先摸清了华云上工下工的路线时间。接着整理打扮起自己——没有这一条,那是非把华云吓坏了不可的!衣服是新洗的,鞋子是新补的;腰是新挺起来背是新直起来的,一头白发——那是在得知自己要被乱枪齐射和当众焚尸之后一夜冒出来的——被盖上了,供销社门前的一幕,也就成了潜心等候的一刻……
九年的夙愿变成现实。华云还是那样年轻漂亮,与九年前一点都没有变;华云还是那样真诚纯洁,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里;华云还是那样热情温柔,每一个眼神都让人心萦神绕香梦不断。只是华云那件学生蓝上衣的袖子上好像撕了一道口子,肩膀上也好像被海水浸出一片白碱;还有,还有就是没有听到笑声,那行云流水、撕魂扯魄的笑声。不过临到离开时华云好像还是笑了的;不是大笑、朗笑和一般意义上的笑而是笑容,浅浅的淡淡的、掺进了不少无奈和凄惨却依然带着香甜的笑容。这才是真实的华云,比梦中还要真实的华云啊……细想起来卓守则承认,自己虽然从一开始就把华云当成了天使,也还是有几次对不住华云的时候。那一是外逃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地点燃了男人的欲火,差一点干出对不起华云的事儿:在火车上他偷偷地摸过华云的手;在黑蜂房里他偷偷地吻了华云的辫子和肩膀。那二就是逃港时故意隐瞒了真情。在这一点上他特别地觉得对不住华云,也特别地感念华云的袒护:不要说证明外逃是有预谋的行动,只要不证明外逃是看错了地方,他的死就是铁定无疑的——深圳河边那些埋都埋不及的尸体就是证明!回到家里,回到那座破败凋敝的小院,坐到院中的老樱桃树下,卓守则的思绪久久都在回荡、痴迷、盘桓……
那情景被四叔看进眼里。从卓守则第一次问起华云的口气和表情上,从卓守则精心准备与华云见面的行动中,从与华云见过一面回到家里的陶醉里,四叔看透了卓守则的心思,看透了卓家面临的灾难。他坐在门口的石条上看了半小时、抽了半小时的烟,这才走上前去,用烟袋锅儿嘣嘣嘣地敲出一串脆响,扔过一句话去说:“行,卓立群的小儿子想吃天鹅肉啦!”
对于这位四叔卓守则一向并不看重,痴迷陶醉中被四叔泼了一头冰水,他忍不住就跳起来回了一句说:“卓立群的小儿子想吃天鹅肉你也难受了?那天鹅肉不会是给你准备的吧?”
四叔说:“好,想吃天鹅肉好!可你是打谱用双套马车向家里搬呢还是用八抬大轿向家里抬呢?”
卓守则被噎得翻了白眼珠儿。凭着眼下的处境身份,他当然知道华云只能是天边的虹云仙鹤。但他并不需要四叔提醒,更不需要四叔来打碎他多年未曾有过的美好心境。
“你以为你侄子是做梦是吧?你以为你侄子这一辈子就没有转运的时候了是吧?我知道,你侄子打一辈子光棍你才高兴!可我告诉你,你侄子还就是不服那个气儿!不信你就看着,总有一天……”
卓守则凶凶地,眼珠子也要喷出火来。可“总有一天”怎么样,也还是没敢吼出来。
四叔的眼睛却已经蹦上了头顶。“耶!耶……”他围着卓守则打了两个回旋,也蓦地凶狠起来:“守则你小子听着!别忘了卓家可就剩下你这么一条根啦!你要是不怕断子绝孙和死了没人收尸,你就想你的天鹅肉去吧!永辈子地想去吧!去吧……”
四叔哽咽着,噙着几串老泪,颤巍巍地、一步一嚎地回正屋去了。正屋原本是四叔的住处,如今也还是四叔的住处。
卓守则心里一阵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