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兵-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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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展重阳忍无可忍,只得摔门而去。
接下出马的是年打雷。一个礼拜前,最反对向女儿施加压力的是他,如今最主张施加压力的也是他。一个老革命老英雄的女儿,在身心恢复之后不站出来揭发控诉,帮助公安机关把坏人送进坟墓是不可想象的!得知华云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心要保卓守则不被判处死刑,年打雷的心碎了。这哪儿是我年打雷的女儿!我年打雷与地主资本家不共戴天出生入死,哪儿就生下这么一个东西!他从箱子底下找出那支看家宝贝就要去向女儿讨个明白:要么揭发,还是我年打雷的好女儿;要么当叛徒,跟卓守则一起死去!可没等他走出自家的小院,脸上就彤云密布青紫暴跳,年传亮和水娟只得刮风似地把他向医院送去。
任务最终压到筱月月身上。
公安局长是派了一辆北京吉普把筱月月接到办公室,又亲自倒上茶,请她坐到沙发上的。听着介绍和说明,筱月月知道这一次华云的祸闯大了。作为母亲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可那并不等于她必须按照公安局长的要求行事。筱月月要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插手了,有什么话还是你们跟孩子说吧。”筱月月一脸的冷漠。
公安局长说:“你是国家干部,县革委交的任务你不完成不好吧?”
筱月月说:“办案取证是你们的事儿,我一个托儿所副所长可没这份责任。”
公安局长知道闹顶了不是办法,只得换了口气,把眼下县里的难处,把一旦事情有变对华云的危害,以及请求筱月月帮助做做工作的苦心一连诉说了几遍,筱月月这才算是答应了。
答应也只是一句话:“那我就试试。要是不行,你们可别埋怨。”
“哪能啊!你是谁呀,只要你亲自出马……”公安局长喜形于色。
进到华云的小屋之前筱月月先做了一碗海豆腐。海豆腐就是鲜拌海蜇。每年夏末秋初,大群海蜇白玉兰似地在海上开放,鲜拌海蜇也就成了一道应时好菜。海豆腐果然引起了华云的食欲,看着女儿大口大口地向嘴里扒着,筱月月的心醉了。她不止一次地听丈夫讲过华云出生时的那个梦,从心里相信女儿是个有出息的人,却何曾想女儿十七岁就遭遇了这样的不幸。眼看女儿吃完,筱月月这才坐到女儿身边,一边为女儿梳理着一头乌发,一边听女儿讲起了当初怎么救的卓守则,怎么去的新疆、逃的四川湖北广东,又怎么从深圳河向香港逃和被捕的情形。听着听着,筱月月心里涌起一重悲苦,一重难言的、触及了心灵隐痛的悲苦。因为给卓立群当过四年五姨太,这些年她遭受了数不清的屈辱磨难,连丈夫、儿子、女儿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从内心里说,她决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与卓家发生任何关系,华云却偏偏与卓家的儿子又搅到了一起!她不知道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上天对她的惩罚。面对女儿坦诚的目光,筱月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劝女儿不顾事实或者有意歪曲事实、收回材料改变态度?不仅作为母亲她张不开口,作为一个曾经在卓家生活过四年、对卓家后代的遭遇或多或少抱着某种同情心的人,她也难得狠下那个心去。可如果任凭女儿一味坚持,岂不等于与展工夫和公安局长那伙人站到了对立面?与年打雷、年传亮和展重阳站到了对立面?华云日后还怎么……
女儿毕竟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的女儿的前途毕竟是最重要的啊!
“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筱月月拉着女儿的手。那手温润而又丰柔。筱月月又摸起女儿的脸。那脸铺雪堆银霞光满天。与记忆中扎着羊角辫的那个女孩相比,华云确是大了,绿柳抽丝春花吐蕾了。
“可你想过没有,卓守则反正判了死刑,那些人放不过他的,就算你护着也放不过他的,只会把你自己白白地栽进去。”筱月月似是提问又似是提醒。这是女儿命运攸关的时刻,她必须让女儿明白面前的处境和危险。
“不,人是我救的,逃是我帮的,他们没有理由枪毙他!”女儿执拗的目光穿得透千层雾霭,“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也就用不着找我,用不着逼我再写材料了。”
筱月月不得不承认华云说的确有道理,却还是摇了摇头说:“孩子,你想得太天真了。没人作证、没人写材料被枪毙的人多了,谁管得过来?卓守则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就差一点给活埋了?阶级斗争啊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太固执了,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话到情动处,筱月月泪涌如泉,眼看泣不成声了。
华云被打动了,她掏出手绢,一边给妈妈擦着泪水一边安慰说:“妈,你这是怕到哪儿去了!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就算他们不高兴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可你想想,如果我昧着良心卓守则立马就得死,就得乱枪齐发、当众焚尸,我不成了杀人犯了吗?妈,你说这个良心你女儿昧得起吗?昧了这个良心,你女儿这一辈子还会有一天好日子过吗?妈……”
筱月月的心被震撼了。的确,华云说得一点不错,这个假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得的!这个良心是无论如何昧不得的!说了、昧了就得伤天害理,把一辈子都毁在里面了!
“好孩子,妈知道,妈知道了……”筱月月紧紧地搂着女儿。女儿已经认准的事儿,劝说和阻止只能成为伤害。作为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的眼泪与女儿的眼泪汇合到一起、交融到一起了。
泪水擦干,筱月月走出华云的那间小屋,面对公安局长急切期待的目光时,她卡了卡有点散乱的鬓发,又整了整扣得严严整整的衣领衣襟,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那个任务我完成不了。孩子还小,天大的责任就由我来担吧!”
一桩惊天大案毁在一个女孩子手里,这对于展工夫实在是匪夷所思。可面对公安局长沮丧的面孔,他的原本灼灼逼人的目光也不得不暗淡下去。对于华云,他原本只是从儿子的幸福出发,从与年打雷的较量出发倾注寄托了不少热情;随着华云的失踪,原有的热情早已消失,唯一可以寄托的也只是把卓守则送上不归之路了。然而这一条,也成了幻影和泡沫。
“既然她不肯证明我看材料就不要送了,跟地区就说被劫持人精神错乱,写不了,让他们特事特办好了。”展工夫出着主意。“另外还可以给地区多送点人民来信去,让他们明白卓守则不杀是平不了民愤的!”
按照展工夫的意思公安局长向地区跑了几趟,结果是地区不仅不相信被劫持人精神错乱和写不了材料,反而提出非要看一看华云写好的那份证明材料不可。事情到了这一步隐瞒是不可能了,华云的那份材料向上一送,专案组不停自停,预定的公判大会和乱枪齐发计划也只得取消了事。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要展工夫不恼火是不可能的,不发泄和不采取点行动是不可能的。他骂。从年打雷的那个“叛徒”、“土匪”、“王八蛋”到筱月月的那个“小老婆”、“臊娘儿们”、“臭婊子”;从年传亮的那个“狗崽子”、“鳖羔子”、“狗杂种”到华云的那个“小破鞋”、“女流氓”、“苍蝇屎”,乃至于展重阳的“瞎眼骡子”、“缩头乌龟”……骂自然不能算是结果,骂过不几天东沧一中就以与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为由,做出了开除华云学籍的决定;东沧县公安局也下达了将华云遣送回乡、交由海牛岛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的通知——那据说还是因为年传亮一再恳求,否则是至少要送到劳改队去待上几年的。
消息传进筱月月耳朵时,她正在教一位小朋友扣扣子。得知华云的证明材料被地区要走,卓守则因此保住了一条命,展工夫和公安局长等人因此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她对华云可能遭受的打击就做了种种考量;认定只要展工夫不把华云跟年打雷和自己扯到一起,不把往日的冤仇加到一起,了不起也只能让展重阳与华云断绝关系,再给华云一个严重警告或者什么处分。由于展工夫和公安局长最后的希望是交在她手里也败在她手里,她并且说过要代替女儿承担一切责任的话,筱月月是做好了自己被老账新账一起算,扣上几顶又脏又臭的帽子,而后开除公职、回乡劳动改造的准备的。她独独没有想到展工夫会放过自己,把华云一脚踢进无底深渊——开除学籍和遣送回乡劳动改造,绝对是要毁了华云一辈子的啊!而展工夫曾经是那样地喜欢过华云,对华云说过那么多赞赏和激励的话……
面对无可置疑的结局,筱月月嘴角抽搐了几下,双手颤抖了几下,还是教那孩子把扣子扣好了;同时要直起身子,挤出一点笑模样来。可没等她把身子挺直笑模样挤出来,便突然一梗倒在了地上。老所长和孩子们喊着摇着,为她掐着太阳穴命门穴,筱月月依然死了似的,失去了一切知觉……
面对结果华云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外逃失败和被押送回乡时起,她就知道等待卓守则的将是一场大灾难。一路上和回到东沧之后她之所以一味地沉默、一言不发,一是对卓守则瞒着她外逃香港耿耿于怀:没有那个举动,她和他原本是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一切,甚至于赢得同情和赞扬的;二是对卓守则到底会落到一个什么结局心里没有底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说好。得知卓守则被判处枪毙,还要加之以乱枪齐发当众焚尸,华云的那个沉默、一言不发就继续不下去了。她猜想自己写的材料展政委看了会不高兴,又想既然自己写的是事实,展政委知道了肯定是会同情自己支持自己的。说真话不说假话是伟大领袖的教导,也是展政委提倡的,然而天知道……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华云想起展政委痛斥坏头头时的情景,想起展政委给自己打气鼓劲时的情景,认定学校和公安局的决定是瞒着展政委做的。这样华云就看到了阳光——一束足以指引自己走出黑暗和屈辱的阳光。找展政委去!把真相告诉展政委!把自己的处境和委屈告诉展政委!把自己当初的动机告诉展政委——那为的可是展政委和哥哥的名声不受玷污啊!哥哥怨恨她,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农民和村里的小头头,而展政委是大干部,是有大气度大眼光的人,是一定会为她抹掉身上的污水,讨还一个纯洁美好的评价的!
拿定主意,华云径自走进县革委办公室。
“你找谁?”一名工作人员听过她的要求说:“展政委很忙,你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吧!”
华云说:“我找展政委可是有特别特别要紧的话要说。”
干部说:“你不是回海牛岛了吗?以后有什么事儿找村里就行了,不要再向这儿跑了懂吗!”
华云不懂也不想懂,可对方拿起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戴红箍的人,不由分说地就把她送出了县革委大院。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华云想起展重阳来了。从回到海牛岛展重阳总共来了两次,一次是为着揭发材料的事儿,一次也是为着揭发材料的事儿;来去匆匆,她那藏了一肚子的话就一直没能找到诉说的机会。华云想如果找到展重阳,把当时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以及对他的思念和歉疚说清楚,展重阳肯定是会原谅自己的;有了他的原谅,再由他去找展政委事情就会好办多了。会干不会干,一把斧子两面砍。自己真是太笨了,笨得让人可怜了!
因为展重阳是住宿生,要找只能去学校。华云沿着熟悉的甬路走进学校大门时,一伙正在贴大字报的低年级同学忽然围上来,指着她七嘴八舌地发起了议论。华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开除了。她有心躲避或回家,想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便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胸脯立得圆圆的,目不斜视地向学校红代会那边走去;复课闹革命刚刚开始,一天顶多上一两节课,身为红代会主任的展重阳大多时候都在那里。
法桐大张着枝叶,却找不到圆圆的悬铃。国槐开得雪白,却闻不到洋槐花开时的清香。几株百日红和木槿枝头一团一簇,但也已是败絮和残红。穿过几排教研室和教研室前的花丛树木来到学校红代会门前时,展重阳的身影果然出现了。他与两位高年级的同学谈着什么,谈过出门,便蓦地惊住和愣住了。
展重阳想象不出华云还会找到学校和自己面前来。他正眼不瞅,只把睥睨轻蔑的目光瞥过一缕,鼻孔里不轻不重地挤出一声“哼!”便径自朝向一边走去。
“重阳!重阳……”
华云喊着。她想象不出展重阳会以这样一副面孔迎接她的到来。
“有事吗?”展重阳站住了,一副迤迤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华云的目光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