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十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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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读者看到这里,一定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那时候的年轻人,装束是什么样?凭现在的经验去想,那离谱就估计离得远了。不错,那时候的衣服基本就是蓝、绿两色,但细部大有文章。姑娘们怎么浪,小伙子怎么俏,都是有讲究的。
先说阴。女生都穿中式小棉袄,立领,带纽袢,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叫了“唐装”了。外面再加一件花布衫,叫“袄罩”,花是小碎花,那阴柔之美就出来了。谁说那个年代灰不溜秋?大姑娘的袄罩,没有一件花色是重样的。脑袋上再围一大围脖,纯羊毛的,毛烘烘,连耳朵带鼻子一齐裹上,就露两个眼睛忽闪忽闪,额头上还有小刘海,女性味儿十足啊。说到这儿,我真是不能再说了,这帮水灵灵的小丫头,30多年过去,都上哪儿去了?大街上现在常有老太太花脸虎哨的扭秧歌,嘴唇含丹,颧骨上两朵“高原红”。我的天,难道这就是她们吗?
再说阳。小伙们冬天要穿大棉袄,其实就是短大衣,但一定要毡绒领子,也是毛烘烘。里面穿件运动衣,那时候叫“球衣”,大翻领。关键在于,一定要有亮晶晶的拉链,东北话叫“带拉锁儿的”。下身一般是肥腿棉裤,又怎么做文章?有办法,里面也是带颜色运动裤,要把裤脚露出一小截在棉裤外边。就这么一身,最时髦。重要的是,脖子下的“拉锁儿”不能拉上,要翻开,呈美丽弧线。这就是那时候的新人类,酷毙啊,不得了!运动衣裤,又以天蓝色为贵,所以,东三省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根本买不到天蓝色的运动衣。
看来前辈们的脑筋是有一些问题。且不说价值观、婚恋观,就是我上面讲的这审美观,是不是有点儿精神失常?你想,把内裤的裤腿儿拽到外裤的外边露着,这不是痴呆吗?
这还不算完,俊男靓女,一人一雪白口罩,不到冻急眼了一般不戴,就挂在脖子上,口罩掖在衣襟里,露两根雪白的口罩带儿在胸前,作为装饰。
好了,说到这儿,你基本就可以想象了。但东北的冬天太冷,光上面说的那么俏还不行,不论男女,一人还得戴一顶狗皮帽子,仿军制的。胸前,再别一大像章,这就是时代风貌了。
我们这一车狗皮帽子,在雪后的寒天里,坐着敞篷车,过了一山又一湾,见着拖拉机也要嗷两声,见着马爬犁(雪橇)也要嗷两声。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猛地,前面公路就要穿过一个能住一千人的大屯子(村庄)。大伙一片惊叹:这屯子好大,绵延足足两里地。
车开到屯子中间,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我们的嬉笑声,也戛然而止。
4
哐郎一声车门响,工宣队跳下车来,喊了一声:“东甸子到了,下来吧!”
我们大伙儿,竟都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动。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流放地?这就是我们“大有作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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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放晴,天很蓝。静默的村庄有一种压迫人的气势。
人扑通扑通地跳下车,站在了这片土地上。有两件事情,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一是,家家院子里,都有一个大旗杆,是用几段木杆接在一起的,竖得无比之高,顶上飘着三角的小红旗。远望,村庄犹如桅杆林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猜了半天,不得而知。而我猜想,不过就是一种民俗吧。二是,大喇叭里有人在演讲,滔滔不绝,只有当今的美国国会议员才有那种口才。喇叭里的人,说的虽然是汉语,却有很多术语我们怎么也听不明白。
这两件事情,我们后来都打听清楚了。小旗子的意思是“高举伟大旗帜”。这个象征,很搞笑,但又无懈可击。我承认,这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高的旗帜。演讲的事情也闹明白了,是大队在开“揭盖子会”,相当于现在的听证会吧。老乡们说,有人能一口气讲一天。这样的天才,据我所知,目前世界上仅存卡斯特罗而已。
红旗猎猎,喇叭里奇异的演讲声在天空回荡。东甸子,就这样以非凡的怀抱迎接了我们。
工宣队和生产小队的队长办了交接手续,把我们这十个臭鱼烂虾甩给了贫下中农。吃了饭,就坐车走了,自始至终戴着那白手套。他是革命的人,但不一定要呆在最革命的地方。
到东甸子时,已是下晌,肚皮都快饿瘪啦,所以这顿饭很香。农妇们在生产队部的灶上烙了热腾腾的大饼,熬了白菜土豆汤。汤不怎么样,有土腥味儿,但烙饼却是一流的。我们以为,有这样热情好客的农民,今后的日子不可能苦到哪儿去。但是,我们想错了,这是东甸子的贫下中农唯一招待过我们的一顿饭。农民是熬过60年代初的灾荒的,知道免费的午餐谁也吃不得,吃了,就要饿死人。
队部里来了些大人小孩,看热闹,有样子怪怪的,有衣衫不整的,有神情激动而不知所云的。就好比像现在街头蹲着的民工吧,看上去总有点儿别别扭扭。我们当中有人憋不住笑,龚本辉立刻就把脸一黑,压低了声音喝止:“笑什么笑?给贫下中农留下什么印象?”
饭后,竟已是暮色时分了。因为集体户的房子还没盖,男女生就分两拨,住进了老乡家。
女生,住进了新上任的队长刘队长家。男生,安排在小手工业者李裁缝家。李裁缝是六指,不过也确实比常人手巧一些,在农村是少有的挣现钱的主儿。家道很殷实,东西屋有两铺大炕。他把老婆孩子撵到西屋,自己跟我们住一屋。
刘队长是个好人,前不久搞政变刚上台,掀翻了盘踞东甸子十队六年之久的王队长,位置还不太稳,决心拉拢集体户以壮声威。他是正派人,掂量掂量队里的人家,对哪一家的男主人都不大放心,干脆就把女生收到他家去了。
女生在刘队长家里怎么睡?我们不知道,反正在农村,两辈人男女睡一个炕不算违反习俗。我们当时的心思还没那么邪,没想得太多,倒是李裁缝的夸夸其谈,“煮酒论英雄”,让我们初尝乡村乐趣。
农村第一夜,大炕上躺了六个男生,略有些挤。但冬夜的炕烧得暖,让人筋骨舒畅。几个淘小子像在过野营生活,你捶我打地闹腾了一阵儿,都躺下了。李裁缝还要做一会儿活儿,在灯下咔咔地踩着缝纫机。我们睡不着,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李裁缝是富户,家里电灯雪亮,墙上新糊了报纸,感觉跟城市差别不大。他是个死硬的倒王派,又天生有幽默感,现在有了我们这些听众,就不断地用缺乏逻辑的语言讥讽和控诉刚下台的王队长,说老王过去如何霸道如何专制,如何不得好死。末了,忽然跟我们说:“历史上,姓王的都不是好人;姓李的,都是大英雄。”
此话一出,我们哗然:“不对吧?哪个姓李的是英雄?”
老李是山东人,用方言朗朗答道:“李玉和!”(京剧《红灯记》里的正面人物)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就是“力雨贺”。
“那,姓王的呢,哪个是坏人呀?”
“王连举啊!”(京剧《红灯记》里的叛徒)
我们爆笑,小迷糊说:“什么呀?不算,不算。”
李裁缝抬起头,较起了真儿:“力雨贺!怎么的,不算英雄?”
我们继续笑,龚本辉故意说:“姓李的,也有大坏蛋呢!”
老李警惕道:“谁?”
“李承晚。”(朝鲜战争时期的韩国总统)
老李愣了一愣,也许是感觉似曾耳熟,但随即一口咬定:“我就知道力雨贺!”
和老李笑笑闹闹,倦意渐渐上来,老李也停了手中的活儿:“不干了,睡啦。”他稀里呼噜脱衣上炕,关了灯,叮嘱我们道:“晚上起夜,就在墙根儿底下尿,别走远了。”
“有狼?”
“狼?狼还不敢进屯子,野地里,有苏联特务!”
啊!老李一句话,说得我们脊骨发凉,睡意忽地一下就没了。睁眼看看窗外,没有一丝灯光,外面却总像是有人影。房脊上,寒风掠过,宛如阵阵狼嚎。
5
我们住在李裁缝家,开伙却是在刘队长家。四个女生,轮流做饭,当然也给她们算工分,然后内部调剂。男生则是坐享其成,饭来张口。东北这地方,大男子主义严重,因此没有谁觉得这不对劲儿。
冬季是农闲,吃多了浪费,农民只吃两顿饭。我们入乡随俗,也如此,头晌饭九点多钟吃,下晌饭下午四点多钟吃。第一天吃罢头晌饭,我们就摩拳擦掌,要求去干活儿。刘队长笑笑说:“这么老远来,歇两天再说吧。”
“也不累,歇什么呀!”我们那时候,大傻帽儿一个,非要抢着给自己戴上笼套。
“好吧!”刘队长磕磕烟袋锅。“男的刨粪,女的搓麻绳,都抻悠着干,先锻炼锻炼。”
人生的笼套,就此戴上。从那一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没把这笼套解下来,只不过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叫法,有时侯叫“炼红心”,有时侯叫“做贡献”,有时侯叫“谋生”,有时侯叫“在岗”,反正就是稀里糊涂的卖命。
我们是在一个非常悠闲的时期切入了农村生活,所以没有感觉劳动这一关有什么难。刨粪实际上就是刨冻土。夏季里从猪圈和厕所起出来的农家肥,要掺很多土,堆成一堆发酵,到冬天被冻得梆梆硬,得用丁字镐一点点刨下来,用车拉到地里去,准备春天时候用。
头一天干活儿,感觉很新鲜。两人一把镐,虎口震得厉害,刨二、三十下就要换人。干两个钟头之后,还要歇20分钟。歇气的时候,可以回家暖和暖和。
歇完气,龚本辉到了场地,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用的镐了,就高声问:“哪个是我的镐?”
小迷糊就吃吃地笑:“哪个是你的搞?哈哈,你的搞,你什么时候的搞?”
众人会意,都哈哈地乐。原来那个年代,“搞”这个词,在民间有Se情意义,跟“Zuo爱”有点儿接近,比如“乱搞男女关系”、“搞破鞋(婚外恋)”等等。
小迷糊一点破,几个男生就此伏彼起地喊:“这是我的搞!”“那个,我的搞!”潜意识里,暗指在队部搓麻绳的那几个美眉。说着说着,索性就点开名了:“关美玲,是不是龚本辉的搞?”“梁燕眉,最好让小迷糊的搞!”长这么大,第一次说黄段子,我们几条臭鱼真是内心酣畅,笑了个人仰马翻。
龚本辉从组户开始,就暗恋上了女虾的头儿关美玲,此时仿佛心事被点破,顿时脸涨红,朝小迷糊喝了一声:“操,你他妈有点儿正经的!”
小迷糊不买账,仍是嘻皮笑脸:“你急什么眼,关美玲不是你的搞,又是谁的搞?”
一天的劳动,在这嘻嘻哈哈中,混的挺快。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苦,只觉得成|人的生活其乐无穷。
我们户的这几个女伴侣,在队部搓麻也搓得挺自在。她们跟农民,天然就亲近。对她们,倒是应该费点儿笔墨说说了。
这几个女生,原先在班里并不十分出众,成绩平平,气质一般。那关美玲还是我的集邮伙伴之一,课间有时候互相展示一下藏品。关初解风情算是比较早的,有时候在看我的集邮册时,会把手不经意地搭在我肩上一小会儿。这举动在那时,虽无人非议,但已属大胆。我那时,暗恋的却是长影一个导演的女儿,根本就没把关放在眼里。
三年的大折腾当中,我们和这几个美眉不是一个组织的。所以三年里也没见上过几面,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折腾开始后,我成了灰色出身的人,降了等级了,关却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再见面时,她眼睛立刻朝天。从组户那天起,就没拿正眼瞧过我。
这是我最早经历的世态炎凉,想想大革命前课间互换邮票的情景,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关的变脸,使我的集体户生活从一开始就比较压抑。
关是我们户的两名户长之一,她统辖的三名女兵跟她的出身一样,此刻也都意气飞扬。其中的郝丽珍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家在郊区,貌丑,人也笨,在小学里是灰色人物。哪曾想她的一个远房哥哥是省实验总务科的头儿,所以居然也考上了省实验。那时候的人淳朴,这样不公平的事,也没人想到里面会有什么猫腻。到了省实验,我们又是一个班,我内心多少有点儿鄙视她,根本就没把她当同学。而她在班里,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现在,这郝丽珍牛了,“红五类”,农活儿又好,从前的萎靡之态一扫而空。
那一天,我们早上干活儿回来,在刘队长家里等着吃饭。郝丽珍轮值,端了一盖帘的粘豆包,从里屋去外屋地(厨房)下锅。她用脚尖扒开门,不小心掉了几个豆包在地上。郝丽珍一气,骂了一句:“他妈了个腿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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