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风流-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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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谦沉吟片刻,才道:“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话,全文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苏县令一时呆住,他虽是进士出身,可是像徐谦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是堪堪能背熟四书而已,这姓徐的小子莫非是神童,竟真有几分本事?他哪里知道,当年他读书的时候,长辈们给他灌输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想要出人头地,唯有读书,所以他虽然刻苦,可是未必把所有的身心都投入进去。而从前那个徐谦不一样,这书呆子全然没有功利心,就是爱读书,少年时本就是神智最聪慧的时候,一个拿出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身心一起去关注某件事,熟读四书五经当然不在话下。
而现在这个徐谦占的就是这个便宜,做八股,他或许还尚缺火候,还需要名师的指点,可是单论基础,就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拟的了。
苏县令看着徐谦,神情恍惚了一下,似乎还不相信,随即又道:“想来四书五经,你已熟读了,那么本县再问你,朱夫子《集注》又是什么?”
四书之中每一句话,都有朱子的批注,这便是四书的权威解释,比如后世各种版本的某某《论语》一样,大家都用自己的心思去理解《论语》,而在这时代,官方认可的《论语》只有一家,所以说明朝的读书人,大多数都是想朱子之所想,言朱子之所言。
而朱夫子的《集注》,也是八股考试的重中之重,单单能背熟四书五经还不算,你还得理解它的意思,朱夫子他老人家怕大家揣摩圣人们的言论太辛苦,因此挺身而出,大包大揽,把这些苦力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徐谦毫不犹豫地答道:“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谓之我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谓我之子弟,人之幼,谓人之子弟,运于掌,言易也。”
苏县令忍不住连连点头,连道:“不错,不错。”
以徐谦的年纪,既能背熟四书五经,又能随口道出对应的朱子集注,这在苏县令看来已经算是神童了,此时苏县令不禁重新审视打量徐谦,若说从前的徐谦无非是个披着忠良之后耍无赖的臭小子,可是现在苏县令似乎已经能看出这小子的潜力了,他心里不禁想:“都说苏杭才子神童众多,本县尚且不信,今日连个贱吏出身的少年竟也如此博学,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念头的功夫,苏县令便生出了爱才之心,颌首点头道:“不错,你能有这见识,已是大出本县预料之外。以你的资质,想必明年二月的县试、府试应当不难。”说罢又道:“你虽是忠良之后,可是出身贫寒,切不可因为有些小智而沾沾自喜。”
徐谦的表现大大激发了苏县令的爱才之心,因此才会如此温言地嘱咐几句,换做是方才,他才懒得搭理。
徐谦心里顿时生出了希望,忙道:“大人教诲,学生定当铭记在心,学生有个不情之请,还忘大人成全。”
苏县令捋须道:“但言无妨。”
徐谦道:“是这样的,学生虽然读书已有些时候,不过也是刚刚换籍,所以还没有表字,大人若是不嫌,何不赐下表字?”
表字这东西,在如今是读书人的象征,一般都是长者或者尊者赐予,大多数都是老师、或者是关系较好的长者或是官员之类,徐谦来这县衙的目的就是这个,若是苏县令肯赐下表字,二人的关系可就不同了,将来对他县试有很大的帮助。
苏县令愣了一下,先是准备要满口答应,可是旋即又谨慎起来,温和地道:“既是表字,倒也不急于一时,本县还要想想再说。”
徐谦原以为苏县令会满口答应,谁知道竟是这么个答案,又听苏县令道:“你且好好用功,今年年关将至,明年开春便是县试,不可荒废学业,下去吧。”
徐谦告辞,道:“学生告辞。”
从花厅里出来,徐谦心里不由有些懊恼,原以为两百两银子送出去换来苏县令的一个表字,到时就是对他以贤侄相称了,虽然在钱塘县他徐家背景不深,可有了这一层关系,到时肯定会有收获。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是自己想当然了,那苏县令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半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
徐谦倒也不懊恼,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举步去了吏房寻黄师爷问户籍。
黄师爷已经交代吏房的书吏把事情办好,郑重地将新户籍交给徐谦,徐谦对黄师爷道:“师爷可愿陪学生随意走走吗?”
黄师爷本来不想答应,沉吟片刻,心里哂然自嘲:“我黄仁德活了大半辈子,难道还怕他一个黄毛小子?”于是颌首点头道:“你既有心,老夫陪你走几步便是。”
二人出了衙门,并肩而行。
此时还是正午,日头悬空,好在天气并不炎热。
“黄师爷,学生想托你办一件事。”
黄师爷心里知道徐谦肯定有所求,心里好气又好笑,但还忍不住道:“你说说看。”说也奇怪,徐谦虽是少年,可是黄师爷却没有再把他当作少年看待。
徐谦呵呵一笑,道:“县学残破,苏县令倡议修缮县学,而学生已经捐纳了两百两银子,黄师爷若是能给予表彰,张出布告,岂不是对你我都有好处?”
黄师爷呆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徐谦的心思,心里忍不住想:“原来这小子竟是来求名的,他花费了两百两银子,便是希望得到官府的认可。”这件事倒也好办,而且里头也确实有许多文章可做,徐谦出身贫贱却能踊跃纳绢,这又是一个大做文章的机会。
看着徐谦希翼的目光,黄师爷莞尔一笑,心里说,这小子也有求人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道:“这件事,倒是不难。”
他没给出准话,只是说不难,言辞有些闪烁。须知像他这种人是绝不会给人许诺的,有说到这份上,已是很难得了。
徐谦微微一笑,道:“那么就有劳了,其实还有一件事,能不能请黄师爷将这公告先不要急于发出来,等到什么时候张家前去拜谒苏县令时再命人张贴出去?黄师爷,依我看,那张家的大公子肯定会去拜谒苏县令,若是按着学生的去做,一定能让那张家的人无功而返。”
黄师爷顿时愕然,忍不住苦笑道:“你又要生事吗?”
徐谦摇头,很纯洁地道:“我现在是读书人,无事生非做什么?好了,师爷送了这么远,学生感激涕零,还请师爷留步,学生告辞。”
随即,徐谦深深地给黄师爷作揖后返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日头之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弱冠的身体却是带着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洒脱。
第三十三章 :谁才是傻瓜()
“哎……”黄师爷看着徐谦的身影唏嘘,举步回了衙里,他陡然想起徐谦方才所说的事,哂然一笑,他这师爷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吏房,所以照旧到吏房里闲坐,这时候,却有个差役进来道:“师爷,方才那个徐公子让小人送一样东西来。”
黄师爷脸色平静,道:“是什么东西?”
差役将一个青色的包裹递上去,黄师爷见这包裹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这才放了心,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待四下无人,黄师爷把包裹打开,里头的东西没有出乎黄师爷的意料之外,这里头只有一个银饼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函。
黄师爷倒也不客气,活到他这岁数,若是连这种事都扭扭捏捏,那这半辈子算是活到狗的身上了,他很是平静地将银饼子收好,随即取出了信函。
信函里的内容很简单,这是一份衙门贴出的公告草稿,都是表彰徐谦捐纳银子的。
黄师爷苦笑摇头,心里想:“自己表彰自己,这姓徐的还真是惊世骇俗。”不过他知道这是徐谦希望他就按着这份草稿拟出公告来,现在既然收了银子,也不能不办事,黄师爷沉吟片刻,随即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将徐谦的草稿润色一二,将格式转换为公文,片刻功夫,一份公告便出炉了。
到了下午,外头却听到有客来访,黄师爷走到门口负着手张望。便看到一个公子带着几个家仆在外候着,等候苏县令的接见。
这公子生得颇为俊朗,举止洒脱,脸上始终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此人莫非就是张家的大公子?看来还真被徐谦蒙对了。”黄师爷心里生出疑惑,并没有上前去招呼,只是远远看着,心里不禁拿公子和徐谦去比较。此人同样是潇洒人物,不过带着一股子少年老成,而那徐谦呢?徐谦给人一种乍看幼稚、胡闹,可是在内里深处却有一种不可测的感觉。仿佛在那小子身上带着太多的秘密,总是有人期望一探究竟。
想到这里,黄师爷不禁感叹:“钱塘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出类拔萃的少年真是不少。”
他旋身回到吏房去,叫了个书吏来问道:“外头那人是谁?”
书吏道:“是张家的大公子,前来谒见县尊。”
黄师爷颌首点头,想到张家,他心里有些紧张,毕竟他是外乡人,在这衙门里的权势全部来自于苏县令,现在得罪了张家这种本地豪绅,将来张家未必不会……
想到这里,黄师爷心念一动,不露声色地道:“是了,我这里有一份布告,是褒奖本县良家徐谦踊跃纳绢的,你张贴到县衙门口去罢。”
书吏不敢怠慢,连忙将布告收起,匆匆去张贴去了。
黄师爷却有点坐卧不宁,又到门口处去张望,发现那张公子已经去了后衙的花厅与苏县令攀谈了。
这时候,黄师爷突然想起徐谦的话,竟开始觉得那小子的话确实有道理了。张家若是和苏县令真的修补了关系,对他黄师爷绝对是致命的打击,他和苏县令对于整个钱塘县来说都是外人,苏县令正因为刚刚上任不受本县的士绅接纳,所以才对自己如此信赖,可是一旦……
倒若是联合了徐谦,对他更有好处,徐谦毕竟没有太多的家庭背景,如此一来,反倒能凸显出他黄师爷的重要。
沉吟再三,黄师爷虽然表情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心里有些烦躁,便叫来个差役,道:“那张公子走了吗?”
差役道:“还在花厅和苏县令谈笑风生。”
黄师爷板着脸,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他焦躁地站起来,背着手,感觉有些不妙了。
他对苏县令的根底一清二楚,苏县令若不是真正的与人情投意合,绝不会和人攀谈这么久,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苏县令治下的后生晚辈。
“姓张的,倒是有几分本事。”黄师爷不自觉地敲了敲桌子,用指节打着节拍,整个人痴想了片刻,便听到外头有了动静,于是连忙到门口去看,便见苏县令居然亲自把张公子送出来,一面还在说着话,张公子则是受宠若惊地再三行礼,请苏县令留步,这二人一个要走,一个要送,倒是真让黄师爷猜对了。
黄师爷压着心里的幽怨,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待那张公子走了,连忙去谒见苏县令。
苏县令的心情显然很好,一见到黄师爷便招呼黄师爷坐下,捋须笑道:“想不到那张家小公子如此不成器,倒是那大公子是个俊彦,如此风流人物,本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黄师爷道:“不知他来寻东翁,有何贵干?”
苏县令倒是没想到黄师爷此时复杂的心情,微微笑道:“他这一趟解决了本县的一项大难题。”
“可是修缮县学的捐纳?”
苏县令点头道:“不错。张家起了头,愿意捐纳纹银五百两。”
黄师爷心里感叹,也难怪苏县令如此高兴,原本一直办不成的事,今日有了张家带头,其他的士绅肯定会纷纷跟进,况且张家大手笔,直接就是五百两,这可不是小数,到时各家的捐纳银钱汇聚到一起,只怕重建一座县学也足够了。
徐谦虽然也捐纳了银子,可毕竟徐家的影响力太低,和张家比起来差得太远,张家代表的是士绅,他只要出了手,其他的士绅便会跟进,而徐谦不一样,就算他出了手,只怕也没什么人响应。
这就是士绅的力量,这些士绅们数代经营,早已通过婚娶和同年、同窗的关系拧成了一条绳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也难怪苏县令会如此高兴。
苏县令兴致勃勃,连说了张书纶的许多好话。
黄师爷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道:“学生有件事擅作主张,还请东翁见谅。”
苏县令心情极好:“何事?”
黄师爷道:“早上那徐谦见过大人后,学生得知他带头捐纳,所以特意拟了一份褒奖的公告,叫人张贴去了县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