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诗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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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还恬然酣睡,病人已一命呜呼;
霸主吃得面团团,孤儿却饥肠辘辘;
寡妇正嚎啕不止,法官偏宴饮无度;
疫疠流行的时候,大人物满不在乎。(29)
你不给慈善事项腾出一点点工夫;
只见你每时每刻,都像恭顺的奴仆,
伺候着暴怒、嫉恨、叛逆、凶杀和奸污。
“若是‘真理’和‘美德’也与你有所接触,
想求你行个方便,就会有千难万阻,
他们要付出代价,来购买你的帮助;
‘罪恶’却空手而来,一文钱也不支付,
你偏又高高兴兴,乐于听他的吩咐。
塔昆来犯的时候,柯拉廷——我的夫主
本可赶到我身边,全怪你把他留住。
“对于谋杀、盗窃、发假誓、贿买证人,
对于叛逆、欺诈、伪造文书的行径,
对于乱伦的淫烝——那十恶不赦的丑闻:
对于这一切恶事,你都推不掉责任。
由于你乖谬的癖好,你自然而然变成
自从开天辟地,直到末日来临,
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罪恶的帮凶。
“状貌狰狞的‘时间’,丑恶的‘夜’的伙计,
策马飞驰的使者,递送凶讯的差役,
侍奉淫乐的刁奴,蚕食青春的鬼蜮,
灾祸的更夫,罪孽的坐骑,美德的囹圄;
是你哺育了万物,又一一予以毁弃。
欺人害人的时间呵!且听我一声呼吁:
你既然害我犯了罪,就应该害我死去。
“时间呵,究竟为什么,机缘——你的仆人
竟敢卑鄙地盗卖你供我安息的时辰?
为什么把我的福祉,勾销得一干二净,
用无尽无休的灾厄,把我拴牢捆紧?
时间呵,你的职责,是消弭仇人的仇恨,
是检验各种主张,破除其中的谬论,
而不是无端毁损合法合意的婚姻。
“时间的威力在于:息止帝王的争战;
让真理大白于天下,把谎言妄语揭穿;
给衰颓老朽的事物,盖上时光的印鉴;
唤醒熹微的黎明,守卫幽晦的夜晚;
给损害者以损害,直到他弃恶从善;
以长年累月的磨损,叫巍巍宝殿崩坍;
以年深月久的尘垢,把煌煌金阙污染;
“让密密麻麻的虫孔,蛀空高大的牌坊;
让万物朽败消亡,归入永恒的遗忘;
涂改古代的典籍,更换其中的篇章;
从年迈乌鸦的双翅,把翎毛拔个精光;
榨干老树的汁液,抚育幼苗成长;(30)
把钢铸铁打的古物,糟践得七损八伤;
转动‘命运’的飞轮,转得人晕头转向;
“让那老太婆看到:她闺女又养出闺女;
让孩子变成大人,大人又变成孩子;
杀死那嗜杀的猛虎(它专靠杀生度日);
驯服那独角狂兕,还有凶狠的雄狮;
捉弄那些耍滑头,却耍了自身的谋士;
以丰饶壮实的庄稼,叫农人乐不可支;
用涓涓滴滴的水珠,磨穿那巉岩巨石。
“既然你不能退回来,补救你造成的伤损,
你何苦要在一路上,不断地闯祸行凶?
只消在长长岁月里,倒退短短一分钟,
就有千百万世人,会对你改容相敬,
借债给赖债者的债主,就会学到点聪明;
只消这可怖的夜晚,肯倒退一个时辰,
我就能预防乱子,逃脱危亡的厄运!
“你呵,‘永恒’的侍仆——奔波不息的‘时间’!
请你摆布下凶灾,整治塔昆这逃犯;
策划出种种比极端还要极端的手段,
叫他不得不诅咒这该受诅咒的夜晚;
让狞恶的幢幢魅影,震骇他淫邪的两眼;
让做贼心虚的惊恐,搅得他魂飞目眩,
把途中每一株小树,都看作鬼魂显现。
“以永无宁息的梦魇,滋扰他宁息的时刻;
要让他呻吟床褥,熬受病痛的磨折
定教他迭遭祸殃,处处变生不测;
迫令他呜咽悲啼,而对他绝无悯恻;
用硬过石头的硬心,当石头向他投射;
让那些和蔼的妇女,也失去固有的温和,
让她们在他面前,比发怒的恶虎还凶恶。
“让他有时间痛悔,揪头发,捶胸顿足,
有时间咒骂自己,对自己勃然大怒,
让他有时间绝望于时间对他的救助,
有时间活看做一个人所不齿的贱奴,
让他有时间乞讨乞儿吃剩的食物,
有时间看见一个靠周济过活的鄙夫
也不屑把残渣碎屑扔给他这个恶徒。
“让他有时间看见小丑来将他揶揄,
看见他的朋友们都翻脸与他为敌;
让他有时间察觉:忧伤悔恨的日子里,
时间行进的步伐,是多么慢条斯理,
而浪荡嬉游的时日,又多么短促迅疾;
永远,永远,让他那无法勾销的罪戾
有时间啜泣悼惜他大好时光的虚靡。
“时间呵!苦恶双方,都聆听你的教训;
你已教恶人作恶,快教我诅咒那恶人!
让他被自己的影子吓得疾走狂奔,
时时打自己的主意,谋害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脏血正该由这样的脏手来放尽;
因为,会有哪个人,不怕败坏了名声,
肯干这腥臭的差事——给这个恶棍行刑?
“出身于帝王家族,他就更显得卑鄙:
居然自甘堕落,把锦绣前程毁弃。
人的地位越显赫,行为越惹人注意——
或使他受到尊敬,或给他结仇树敌;
世间最大的丑闻,总跟着最高的品级。
月亮被浮云遮住,普天下立即知悉;
星星呢,只要愿意,随时能藏起自己。
“乌鸦可以在泥沼里,把一双黑翅膀洗涮,
沾染了泥浆飞走,污痕却难以发现;
若是雪白的天鹅,也来个依样照办,
它那素净的绒羽,就不免留下污斑。
臣仆是冥冥的黑夜,帝王是朗朗的白天。
小蚊子飞来飞去,到哪儿也不显眼,
可是鹰隼飞来了,就为万目所共见。
“去吧,无聊的废话!去伺候浅薄的笨蛋!
枉费唇舌的谈吐!软弱无能的裁判!
到竞技学堂去吧,在那儿把口才表演;(31)
要么,与闲人为伍,陪他们高谈雄辩;
要么,充任调停者,为官司两造斡旋;
而我对词讼纷争,却丝毫也不动念,
因为我这宗案件,非法律所能救援。
“我枉然咒骂机缘,咒骂塔昆的罪孽,
也枉然咒骂时间,咒骂不祥的黑夜;
枉然想严词斥退我面临的身败名裂,
枉然想横眉峻拒我注定难逃的侮蔑;
无益的空谈又岂能给我以公正的裁决。
看来,事到如今,行之有效的妙诀,
只有倾洒这一腔已遭败坏的热血。
“可怜的手儿!你何必因这一指令而战栗?
让我从羞辱中解脱,能成全你的荣誉:
因为我若是死去,荣誉将活着,归于你,
而我若偷生苟活,你就要活在丑闻里。
既然你未能卫护你的主母于危急,
而又怯于去撕掐她那万恶的仇敌,
就为这可耻的屈从,杀死她,杀死你自己!”
说完了这些,她从凌乱的床上坐起,
环顾着,想要找一把致人死命的凶器;
这从不杀生的屋宇里,却没有任何器具
能在她气息的孔道外,再增添别的孔隙;
她的气息密集着,从唇间向外奔逸,
好像火炮发射后喷出而飘散的烟气,
也像火山的浓烟,在空中徐徐消去。(32)
“我枉自活着,”她说,“而我又枉费心思
想找个侥幸的办法,把不幸的生命终止。
我害怕塔昆的利剑会把我一剑刺死,
而为了同样的目的,却又来寻一把刀子。
那时——我害怕的时候,我曾是忠实的妻室;
如今我还是这样——不对,我已经不是!
塔昆已经劫夺了我的忠贞的标志。
“我的生活的目标,已经全部沦丧,
既然如此,现在,我无需害怕死亡。
死亡将洗清污秽,至少至少,
也将给这耻辱的衣服,佩上名节的徽章,
让那死后的新生,掩却生前的毁谤。
可怜无补的补救:当珠宝已被偷光,
再来焚毁这无辜的、盛装珠宝的宝箱!
“得了,得了,柯拉廷,我决不让你尝到
横遭摧辱的婚姻那种馊败的味道;
你待我真心实意,我岂能有负知交,
岂能凭已毁的誓约,对你讲恩爱的虚套;
这一次异种的拼接,长不出成活的枝条:
玷污你家族的恶人,休想有机会夸耀,
说你是痴愚的假父,抚育的是他的幼苗。
“他也休想背地里将你侮弄揶揄,
休想在友伴面前讥笑你的境遇;
只是你应当知晓:你所失去的宝物
并非用金钱买走,而是从门口盗出。
至于我,我的命运,是由我自家做主,
对我失节的丑行,我永远也不会宽恕,
直到这胁从的罪过,用我的一死来赔补。
“我不想以我的污秽,来把你毒害腐蚀,
也不想巧言辩解,来掩盖我的过失;
罪恶的乌黑底色,我不想把它涂饰,
也不想隐瞒暗夜里那些龌龊的事实;
我要让这根舌头把一切尽行揭示;
我的两眼似水闸,也与山泉相似,
要涌出纯洁的净水,洗净我不洁的故事。”
伤心的菲罗墨拉,这时终止了悲吟,(33)
不再宛转倾诉她夜间凄楚的心情;
肃穆森严的夜色,步子迟缓而沉闷,
走向阴惨的地府;看呵,赬红的早晨
把一片光明赐给了企盼光明的眼睛;
而愁苦的鲁克丽丝,耻于看见她自身,
情愿在幽幽夜色里,继续把身形幽禁。
光华乍展的白昼,从条条缝隙里侦视,
仿佛要指给人们看:她坐在那厢哭泣;
鲁克丽丝哽咽着,叫道:“太阳呵!你何必
在窗口伸头探脑?再不要向我偷觑;
你该用撩人的光线,去戏弄熟睡的眼皮,
不该用刺目的明辉,来烙烫我的眉宇;
黑夜的所作所为,与白昼毫无关系。”
这样,她见了什么,就挑什么的毛病;
这种真切的悲痛,好比任性的顽童——
他一旦闹了别扭,什么都不肯答应。
旧恨会显得温顺,新愁却截然不同:
岁月调驯了旧的;新的却一身野性,
像不善游泳的愣小子,愣生生跳入水中,
只因他功夫欠缺,拼命游仍然灭顶。
这样,她深深浸溺在愁苦的汪洋大海中,
同她所见的一切,刺刺不休地争论;
以人间各种忧患,来比照自己的不幸,
比了一种又一种,可真是层出不穷,
不论同什么相比,都使她更加苦痛。
有时候,她的悲思,默默地不做一声;
有时候又变为狂乱,滔滔地说个不停。
鸟雀们啁啾合唱,赞美欢畅的清晨,
这甜美愉悦的曲调,更使她怆痛难禁;
因为欢乐总是要探察苦恼的底蕴;
与快活的伙伴为伍,忧郁的心灵活不成;
置身于悲哀的群体,悲哀最感到高兴:
真切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
也就会心满意足,也就会感激涕零。
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双倍凄惨;
眼前有食物却挨饿,会饿得十倍焦烦;
看到了治伤的膏药,伤口更疼痛不堪;
能解救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顶点。
深沉的痛苦像河水,滚滚不息地向前:
河水若遭到拦阻,会漫出夹峙的堤岸;
痛苦若遭到玩忽,会凌越法度和界限。
“鸟儿呵!”鲁克丽丝说,“你们像在嘲弄我;
别唱了,把歌声埋入你们虚胀的胸膈!
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请你们闭口藏舌;
我心里噪音杂乱,听不得乐律谐和;
心情凄苦的女主人,受不了欢娱的宾客;
把你们轻快的音符,送向快活的耳朵;
当泪水滴着节拍,伤心人只爱听悲歌。
“来吧,菲罗墨拉呵,怨诉暴行的鸣禽!
请把我纷披的乱发,当作你幽暗的丛林!
见了你憔悴的姿容,大地也含悲而湿润,
听了你哀婉的曲调,我更会热泪淋淋;
我要以深长的呻唤,引出低沉的歌吟;
当你用佳妙的清音,悲叹忒柔斯的蹂躏,
我会以伴唱的调子,低诉塔昆的侵凌。
“你常常让你的胸口,凭靠着尖刺一根,
好让你锐利的苦痛,时时刻刻都清醒;
不幸的我呵,仿效你,愿意以尖刀一柄
对准我这颗心儿,慑服我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