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蘑菇的地方-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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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用脚在沙里拧着,如果脚下有个硬硬的东西,那一般就是蛤蜊了。小伙子踩到蛤蜊,从水中捞出时常要放眼前看一看,如果略小一点,就会喊一声:“去他的!”大臂一抡,“砰”一声,摔到了远远的深海里。姑娘们踩到一个就新奇地“哎哟”一声,哪怕是最小的,也要珍惜地保存起来。我注意到,她们盛蛤蜊的小口袋和兜兜儿都是鲜红的塑料绳儿织成的。……捧捧偏没有站在浅水里,而是站在比小伙子们那儿浅、比姑娘们那儿深的中间地带。她踩呀踩呀,总也不吱声儿。谁也不知道她踩了有多少。
我没有踩蛤蜊,我老在游泳:一会儿仰游,一会儿侧游,那温柔的水浪抚摸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我透过波涌间的低谷望着捧捧,心里说:“你是在踩蛤蜊吗?你很会踩吗?你踩蛤蜊真的就比得上我采蘑菇吗?……”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她在哥哥院子里说的话,想起了她那打了细细皱纹的小翘鼻子。正想着,捧捧在一边叫了一声什么,还向我招了一下手。我赶紧游了过去。原来她踩到了一个大蛤蜊,水大深了些,她取不上来,求我帮一下忙。我在她身边扎下一个猛子,在她的脚下取了蛤蜊。这时,一双胖胖的小手伸到了水下,我慌忙将蛤蜊塞到了这双小手里,一个猛子扎开了老远……
赶海的人们是容易疲劳的,人们从海上回来,匆匆地吃了饭,就在树荫下睡着了:姑娘们差不多都铺着一块漂亮的塑料布,躺在柳荫下……我和老国他们睡在一起,整个中午只听他那粗粗的鼾声了,怎么也睡不去……住了一会儿,刘兰友最先爬起来了,他大约要招呼人们起来上工了。可是他没有喊什么,只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熟睡着的姑娘们身边,先蹲下端量一会儿,然后伸出那只又沉又大的手掌来,按在她们脖子下边,就势往下一捋,嘴里发出满意的一声:“嗯——”……姑娘们爬起来就骂、打、用沙土扬他,他只嘻嘻地笑着。我看他走到捧捧面前,只用脚轻轻地碰碰她的身子,招呼一声:“上工了!……”
“他不敢动捧捧。”——我想。
晚上回到家里,哥哥说:“你已经替我干了这么多天,还是让我去吧!”我着急地大声喊着说:“不!不用你去!我要去挖渠!……”大概由于我喊得太急、太响,使哥哥和嫂子都吃了一惊。哥哥连忙说:“去吧,去吧,愿去就去吧,没人拦你的。”
这天傍晚,我很想唱一支歌。我最先吃过了饭,来到了院子里,大口地呼吸着清甜的空气。这风多么湿润哪,大约是从芦青河边吹来的。满院子里摆满了蘑菇,这都是我前些日子采下来的,如今都快晒干了。我想,关于蘑菇,可不可以编一首歌呢?那歌儿开头也许会是这样的:“蘑菇,蘑菇,生在大海滩上……”
这个夜晚,显得很长。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还是灰蒙蒙的。我坐了起来,从窗子里往外望去。我最先看到的是放在窗下的那把铁锨,铁锨板儿在星光下发出一片淡蓝的光。这光色使我想起海岸那密密树林缝隙里的天空,想起那轻轻荡着浪涌的海水……。
天亮后来到工地上,我第一眼就发现,捧捧的辫梢上多了一小朵粉红色的野菊花。队长刘兰友看见她从后背上搭下来的黑油油的辫子和辫梢上的花,就慢慢地闭上了一只眼睛。他说:“农村人儿,一般讲来,有点雪花膏抹抹也就可以了……资产阶级思想儿……侵蚀……”
他说着转过身去,利落地朝旁边的人一挥手:“干活,干活了,都立着干什么?看西洋景儿吗?”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捧捧看了我一眼,然后蹦跳着向着渠边走去。她拍打着手掌,嘴里嚷着:“噢哟!噢哟!干活啦!干活啦!……”
她真欢乐。像个小鸟儿。
踩蛤蜊,留给了我甜蜜的回忆,可蛤蜊吃起来是怎么个味道呢?
我们在休息时,支起了几块干木条烧起来,将刚踩来的蛤蜊烤着吃。刘兰友只有两三个蛤蜊,却丢进蛤蜊堆里说:“烤烤一块儿吃吧。”老国撅着屁股用力吹火,那张方方的、满是横肉的脸上抹满了黑灰。蛤蜊一个个烤熟了,我们就首先投给姑娘们。刘兰友悻悻地对她们说:“你们吃吧,你们脸上搽了粉,他们都是冲着香味儿摔的。”说着又扭头吐我们一口:“呸!没出息……”
正烤着,由于不小心,我将一点火星溅到了老国脚边的破棉袄上,那棉花立刻冒起了烟。我赶紧用手扑打,结果还是烧了拳头大小的一个洞!老国一见,再也无心吹火了,一下子扑到上面,捧起一捧沙子就往洞洞里放,等看清那火早已灭了,才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的脸烧了起来,觉得很对不起老国。他骂着,越骂越凶,最后竟然用手点划我的鼻子……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寻找她的眼睛:她正看着我和她弟弟,那表情木木的。人们都在看着我,我有点忍不住了。正在这时候,刘兰友突然喊了一句:“看摔跤比赛啊!”
老国猛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愤怒地和他扭到了一起。这个粗粗的汉子有的是憨力气,但远不如我灵活。他扳住我,脸憋得通红,一双大手抓在我的腰上,使我觉得像一双钝口的钳子钳住了我。一股羞愧和恼恨的火焰在我心头燃烧,我不顾一切地反击着,用尽一切手段对付着这个牯牛一样的东西……等我把他笨重的身子“噗”一声放倒在地上的时候,旁边的人,特别是刘兰友,“哗哗”地鼓起了掌。
老国躺在地上,那脚还在狠劲儿往上踢,这提醒了我“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我赶紧用力按住了他。按住了,再怎么办呢?就这样按着吗?似乎还应该打他几下吧!但我不知怎样打才好一点。我着急中想起了小时候淘气,母亲打过我的屁股,于是就拿过了老国踢掉的一只鞋子,“啪啪”地打开了他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当我举起鞋子要打第四下的时候,我猛然看到了捧俸那双尖利的眼睛!她站了起来,向我猛地一指说:“你不要脸!……”
她在骂我!骂什么?骂我“不要脸”——这是指我曾向她笑过、曾在海里接受过她的友爱吗?……我的脑袋嗡嗡响着,那只举起的手颤抖了一下,鞋子一下掉了下来……
老国却瞅准这个时机,照准我的一只眼睛,狠狠地挥起了拳头。一阵眩晕,我跌倒了。那只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旁边的人乱起来,刘兰友大喝了一声:“老国!你个臭小子,怎么能打人的眼睛?!”
我紧紧地捂着眼睛,止不住的泪水从指缝儿里流了出来。我听旁边有人说:“他哭了,哭了……”刘兰友“哼”了一声:“伤了眼睛能不疼吗!”
我的眼睛一阵阵地疼痛。但我绝不是因为它才流泪。我的心在疼,这是别人无法看到的……
这天回家,我跟哥哥讲:因为走路不小心,撞在了一个树枝上,眼睛被碰了一下……哥哥半点也不怀疑的,只责备我“毛手毛脚的。”我跟他讲:我再也不想去挖渠了。为什么?因为……我太累了。哥哥笑着对嫂子讲:“我早说他会累下阵来的嘛!”又对我说:“你还是去采你的蘑菇吧!”……
我就重新提起了那个小柳筐儿。
我成天蹒跚在大海滩的密林间,就像作过了一个不祥的梦,我的心老在不安地跳动着。“不要脸”三个字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在无声地追问:“难道不是你向我送来甜甜的微笑、伸出温暖的小手吗?在我的心目中你曾经多么美好,像春天里第一次摇动绿枝的南风那样温柔!可是就因为一件破棉袄、因为我和老国的一次打架,你竟突然变得如此冷酷……这究竟为什么呢?”我认真地在树丛草间寻着蘑菇,排遣着心头的烦闷和懊恼。我不知疲倦地采摘、采摘,一筐一筐地背回去……很快,哥哥的院子里,又有了一堆新鲜的蘑菇。
我曾想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理解,“不要脸”三个字也许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样坏吧?于是我偷偷地问嫂子是什么意思。她正在灯影下纳鞋底,听了我的话,赶忙用锥子在头发上抹了两下,红着脸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和,流氓,差不多吧!……”
我吓了一跳!……
海滩上,鸟儿凄清地唱着,树叶儿在风中轻轻弹拨,发出一阵低沉的和声。芦青河日夜奔流,那水浪声传过来,使人从中能听出一些愤懑。采吧,采吧,哥哥,我要给你采成一座高高的山,我要给你把满滩的蘑菇都采回来!……
可是这天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哥哥的脸色不像过去那么好看了。他看看院里堆起的蘑菇说:”采这么多有个什么用?你闲在家里算了!”
我惊讶地说了一句:“多好的蘑菇呀!……”
哥哥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屋了。
吃过饭后,他一边卷着一根纸烟一边对我说:“我都晓得喽。刘兰友全告诉我了。你那眼哪里是树枝碰的哩!”
我没有说话,一颗心怦怦地跳着。
他看了看嫂子,然后生气地盯着我说:“为这种事被姑娘指着脸骂,你受得么?……年纪轻轻就不学正经。你要是再不正经,就不要来这里住吧……”
夜里,我和衣躺在了炕上。我在苦苦地回忆着、思索着。我想:她也许过分宠爱她的弟弟了,但这也碍不着我们的友谊啊!也许她有时也以为这就是“不要脸”吧?也许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友谊”,所以才这么容易地抛弃吧?……想到这儿,我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似乎明白一些了……我一想起哥哥那张阴沉沉的脸就有些害怕,知道这个家里并非理想的避难所,这儿是不欢迎一个“流氓”的。我分明是不好再住下去了,可我到哪里去呢?我从炕上坐起来,伏在窗上向外看着,又看到了立在窗下那柄闪着淡蓝光色的铁锨……我走出了屋子。
啊啊,好亮的一天星斗呀!初秋的夜,水汽很重,院墙边上的青杨树上,不时甩下来一点露滴。院子正中,高高的一堆蘑菇散发出一缕缕清香。我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着它们,想象着我一个个地在草丛间采摘、寻找的情景。我曾多么欢快地采过蘑菇,多么用心地采过蘑菇呀!……我要跟这些蘑菇告别了。我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最后伏在了蘑菇堆上,一汪儿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两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我想,还是回去吧,回家吧——一想到这儿,我马上想到了那些辱骂、欺凌,想到了那些高高举起的棒子和拳头……可是,尽管有这些在迎接我,我还是要回去。因为我仿佛感觉到在这大海滩上,似乎有比棒子和拳头更可怕的东西……
我决定要走了,马上就走。我给哥哥留了个小纸条,然后就顶着星光上路了。我走得很急,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县城搭车的……
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三十多岁,结了婚,如今已有了一个孩子。我自从那次离开芦青河边,就再也没有去过。我想念哥哥和老乡们。这年,也是一个秋天,我终于来看哥哥了。
令我吃惊的是,进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捧捧。她正站在街口,抱着孩子晒太阳,见了我,先一愣,接着热情得了不得。她大概完全忘掉了过去的事情,我却一下子触起了好多的往事……我发现她依然还是那么美、那么羞涩,身上还是有一股别人所没有的神气……
哥哥是用蘑菇招待我的。做菜时,他专拣粉红色的、样子十分美丽的那种。我想起了他用两个手指夹起蘑菇摔掉的情景,说:“这不是有毒的吗?你摔过。”他笑了:“没毒。过去总以为长成这样好看的就有毒。错了,没毒。”他说着扳开一个放我鼻子下让我嗅,说:“闻闻,特鲜特鲜!”……
吃饭间有说不完的话。他大约也忘了我被人打坏眼睛那一段往事,我也就不提它了。但我还是问了那年挖的水渠怎样了?他笑笑:“不成,不成,白费力了,水来了照样排不出去……”我笑笑:“不是常说‘水到渠成’吗?”他听了苦笑一声:“那要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地方淤沙太多,风一起,挖成了也要堵死的!”
“淤沙太多!……”我思虑着,在心里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我又特意问到了刘兰友。他说:“还是队长!人老了,不过老了也好,老掉了不少毛病……这个人还不坏,顶能干的……”嫂子也在一旁点着头:“就是,就是。”
我问:“大海滩上还有那么多蘑菇吗?”
哥哥点点头:“怎么会没有呢?这地方气候好,水汽重,有些东西要腐烂起来也快,就净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