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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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一身红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王后是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罗罗嗦嗦地解释误会。王后横竖已经是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他嘴角一丝玩昧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当行事周全妥贴。”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
第133章 商君墓〔1〕()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春光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萧杀,荆棘处处生长,道路难行。
此处已经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而行,直至山上,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举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劈出来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拨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拨草,打扫墓前,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吹卷残叶。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之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犹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黔刑,实乃打在寡人的脸上,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说到此处,语气淡淡地,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诧异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此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之墓?”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着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芈月不解。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亲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她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过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看样子必是没有注意到此。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几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限,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此刻她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想着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缄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师公孙贾:“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点太子之位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列国推行新政,无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销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宽广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很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当日何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给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胧,有时候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了?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了,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牵着疼,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她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哪里,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抬,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