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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白涡 作者:刘恒-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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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
    “有几个?”
    “四个,也许是三个。”
    “作为独立的研究……”
    “这很正常,临床病例属大家所有,谁也不能独占档案。”
    “你又误会了。我的记忆力还可以,至少有两例病例你在论文中使用过。它们怎么到了华乃倩笔下呢,是你同意的么?”
    “我帮她选的。”
    “这就对了。她在注释里没有提到这一点,这对论文的严谨是有害的。她应该用一两句话对病例的原有研究者表示感谢……”
    “为什么不在会上提出来?”
    “没必要!我有点儿可怜她,她的水平我不敢恭维,但她的确太漂亮了,也算咱们研究院的小小骄傲吧。不打扰了。”
    “不客气……”
    这个咬文嚼字的混蛋!周兆路感到不安。老刘无非是给他一点儿难堪,但也不排除那人对他和华乃倩的关系的敏感。他们没有证据。他们不可能有证据。他是研究室负责人,对下属进行业务上的指导无可非议。别有用心的人休想在这件事上打倒他。他是不可战胜的。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一点。但是,他心里有点儿发虚。毕竟已经发生了什么,自欺欺人是不行的。以后要格外当心。
    华乃倩在办公室里等他,脸色粉红,嘴唇紧抿,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答辩的后半段,她完全失去了自信,嗓音羞涩得像个小姑娘。周兆路当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现在,他觉得她就要投到自己怀里来了。他移开目光,心里发苦。门留着半尺大的缝隙,这很合适,可以阻止两个人干出蠢事。他有一种要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吧。”
    “今天真丢人。”
    她还没有从懊丧中解脱出来。
    “这很正常,总的反应不错,估计最后评定没有问题。”
    “没想到会这么挑剔……”
    “不是冲你来的,这种小动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处事要慎重……”
    “我知道。多亏了你……”
    “你去吧,以后再谈。快活一点儿,乃倩,我喜欢你快活的样子……”
    她瞧了他一会儿,飞快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出去了。她裙下的腿肚子在门口闪了一下,像消逝的弧光。他经常为她的一举一动发呆,在班车或餐桌上,不时为追想她的某一个眼神儿而苦恼。她的魅力难发抗拒,她把他拽入了类似初恋似的痛苦之中。大学二年级时他单恋过一个比他高一届的同系女生,直到那人毕业他没跟人家说过一句话,绝望的单相思持续了很久。这段往事已经埋葬。在与华乃倩的关系中他是被动的,但那种绝望的情绪却十分相似。他只能在无望的感情动荡中随波逐流。他害怕现在,更害怕将来。他感到异常孤独。紧挨着那个星期六,他们曾经又一次幽会。他们是从卫生部一个报告会上分头溜出来的,在天坛公园找了一块僻静的草地,缠绵了整整一下午。他很克制,却晕头晕脑地说了许多情话,事后连自己都不敢回想。好像不是他,而是一个第三者在胡言乱语。
    “倩!”
    他这样称呼她。四十四岁的人了,想起那一幕不能不感到肉麻。他浪漫不起来。他内心有一个纯粹而清晰的欲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最后奉献。他迷恋那具温软的肉体。说到底,是她勾引了他。但是,她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呀!
    “我完了!”
    周兆路自言自语,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一座坟墓,他自己则像一个痛苦的幽灵。女妖在他眼前跳舞,那是华乃倩赤裸丰满的身体。他强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几个老研究员,想把华乃倩学位的事尽快定下来。他用对本研究室的关心把另一种暧昧的关心掩盖起来了。他能为她做的事情,暂时只有这些。
    他在下班的路上无精打采。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他近来一直这样,回家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进了那个三居室的舒适的单元,他便是原来那个好丈夫、好爸爸了。他帮助妻子料理家务,不时说几个轻松的笑话,逗全家乐一乐。他指点儿子的功课,拍着他的小脑袋鼓励他。他坐在沙发上和女儿讨论问题,女儿多么不讲道理,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终和言细语。他是这个家庭爱的核心。等大家去看电视了,他就坐到书桌前静静地读书,给医学杂志撰写论文,或者分析研究课题的细节。妻子把咖啡放在桌角上,他习惯地拍拍她的手。
    “不要搞得太晚。”她说。
    “你先睡吧。”他笑笑,很温柔。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但妻子不知道他一页书也读不进,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他只是呆坐着无休止地自我折磨罢了。他研究那个女人,研究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杂乱无章。华乃倩在台灯的光影里朝他微笑,妻子的鼻息击打他的耳鼓,他脸上是凝固的苦笑和悲哀。他迟迟不肯到睡了二十年的床上去。他觉得自己和妻子之间横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蛮横、妖柔,而又动人心魄。他无力排除这种臆想,他渴望逃避。
    妻子不是欲望强烈的人,也觉察了他的淡漠。她很忧虑。
    “你最近太疲劳了。”
    “事多,总有人来找你,没办法。”
    “安心搞研究,少参加社会活动。你是研究员,又不是搞政治的……”
    “躲不开。谁让咱们年富力强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补一补了,瞧你瘦得像什么了……”
    妻子抚摸他的身体。熟悉的手指在胸肋上温柔地滑动,有点儿痒痒,却令人心碎。他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揽到怀里。在对自身罪恶的体味中,他想哭。
    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四章
    总务科公布了第二批疗养人员的名单。注意事项里有一条像是玩笑:带上足够十天使用的手纸。据说北戴河一带卫生纸脱销,不知道是不是谣言。谣言很多,吃螃蟹吃死了,游泳淹死了,海边丘陵上有人抢劫。疗养变成了探险。
    名单里没有华乃倩。她报了名,后来又说儿子生病,等下一批再去。下一批是最后一批,里面有周兆路。
    周兆路看了名单。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取消自己的北戴河之行。借口很多,几个学术会议邀他参加,请柬就在抽屉里。她的动机很明显。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儿子没有病。她在制造机会。她好像不大为他考虑。那天他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午觉,一睁眼突然发现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门也给反锁上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敲门怎么办?”
    “别作声,你不在屋里。”
    “……要理智一些。”
    “看看你睡觉的样子也不行吗?”
    “你怎么像个孩子……”
    她吻了他,机警地溜出门去。他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就要崩断了,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没有声音。他第一次感到她的亲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淫荡的味道。
    他有些胆怯了。
    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一年前分到研究室的研究生是个美丽的少妇,泼辣而聪明。室里的人第一眼看到她都动了怎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谁。谁都想把直觉的丑恶掩藏起来。感情只是借口,理智更是借口。但是,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他会那么轻易地摆脱了束缚。好像一切都是预谋好了的,他们只不过是彩排中的两个角色。导演是命运。他们彼此露出了别人不知道的面目,但真正的面目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他并不了解她。淫荡和天真都缺乏依据,只有美妙诱人的躯壳是实在的。他不也是如此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仍旧抓住道貌岸然的假面不肯松手。人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他们都是怪物,他们甚至不能了解自己。淫荡是否给人以快乐?他答不出。生活里处处都是难题。
    获得学位之后,她曾经请他到家里吃饭。她不避讳有这样一位智慧潇洒的领导帮了她的忙。但周兆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非要庆贺一下,两个人可以悄悄上饭馆嘛,何必在丈夫跟前演戏呢?
    “花不起钱。”她说,不知是真是假。
    “用我的。”
    “我请客。”
    “我……怕自己太尴尬。”
    “我就是要消灭你的尴尬。什么时候领我去会会你夫人?”
    他脸红了。她比他想得开。不知是玩世不恭还是出于良知,有意寻找一种摆脱内疚的方法。他倒宁愿认为这是出于她个性的自然选择。她就是这种人,固执而又缺乏悔悟。生活中或许没有她对不起的人。她活得比他轻松。
    她丈夫叫林同生。那桌菜都是他做的。他干家务活很麻利,不大爱说话,泡茶炒菜端盘子,手脚不停地动。她的家是两间平房,在大杂院的角落里。门口盖了一间小厨房,室内光线昏暗。家具式样很旧,大衣柜占了半堵墙,沙发上扔着几本书和未洗的衣服,一头熊猫玩具四脚朝天躺在窗台上,旁边是各种小瓶子和叫不出名目来的小物件。书桌摊满了书和纸,里面有几本儿童画报。孩子不在,说是送到奶奶家去了。
    这不像她的家,她的家跟她一点儿也不协调。丈夫在忙碌,她却陪他饮茶聊天。周兆路有点儿坐不住了。
    “你们的小窝儿生活气息很浓啊。”他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
    “您说什么?”
    林同生从厨房探出头来。他头发乱蓬蓬的,像没有睡足觉,目光里一片呆滞。从中医角度来看,是中气不足,生理和心理都过于疲乏了。这个人日子过得不顺心。周兆路想起了阴盛阳衰的说法,这对华乃倩的家庭结构来说也很合适。
    “菜里少放盐,老周是南方人。”
    “到院子里打桶水。”
    “我看锅,你去吧。”
    她丈夫拎着个绿塑料桶猫着腰出去了。周兆路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但内心有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华乃倩靠在厨房门口,自怨自哀地朝他耸了耸肩膀。
    “坟墓。”
    周兆路什么也没有表示,他把熊猫扶正,发觉它少了一只眼睛,肚子上涂了许多墨水儿。华乃倩的苦恼弥漫在这个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含有绝望的色彩和自暴自弃的味道。他有点儿担忧。这是一只正在下沉的小船,自己竟然冒冒失失地跳了上来,对她会有什么帮助呢?这已经超脱感情上的互娱互足,变成人生的冒险了。周兆路从他和她的关系上发现了以前忽略了的东西。他是一棵稻草,她抓住了他。她需要的比他多,得到的也比他多。他把自己放到了十分危险的位置上。
    她身上有某种不可信赖的东西。如果她是一个幸福过度而寻求新鲜际遇的女人,他或许可以心满意足地接纳她。偷偷摸摸开始,偷偷摸摸结束,痛苦但没有危险。他可不想跟着她去毁灭什么。他不想。
    那顿饭吃得很平淡。周兆路席间谈了一些单位的事情,甚至用权威的口吻批评了某项课题研究不切实际,叮嘱华乃倩在业务上要增强进取心。她丈夫听得很认真,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她却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后来,也许是酒喝猛了,她丈夫发了不少牢骚。副教授没评上,住房没有解决,课时压得重,没时间搞学问,家务活又烦心。他神情沮丧,思维也不太清晰。
    “有您这样开明的领导就好啦!”
    “想开些,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
    “我们这个家,事业上就指望乃倩了,她比我强,我没什么发展了,一辈子教书匠。”
    “你少喝点儿吧!老周,吃鱼……”
    华乃倩把丈夫的酒杯扒拉到一边。那男人伤感地眨巴着眼睛,筷子悬在空中,好像下不了决心应该夹哪个菜。菜炒得很讲究,但周兆路吃不出味儿来。他在事业上一直很顺利,一点儿也没想到失败者会消沉到这种地步。华乃倩冷冰冰的目光也让他震惊。男人让自己的女人如此鄙夷,他就永远别想鼓起勇气来了。他有难言之隐。他也许知道妻子不爱他。说不定还知道自己不值得妻子来爱。
    周兆路无法体会这种人的心情。他对华乃倩的苦恼倒是有了更确切的了解。她是可以原谅的。大家都是可以原谅的,包括他自己。从华乃倩家出来,他脑子里装满了宿命的念头,觉得谁也没有错,谁也摆脱不了哀伤。他一帆风顺,但他并不比别人活得更好些。他家庭的小船也在漏水,他却陷在意外的情爱中不能自拔,忍受痛苦的折磨。人在自身的罪恶中是无辜的。他和她都是可怜虫,比林同生强不了多少的可怜虫。
    她送他到车站。他们在黄昏的便道上分开走,她几次要搀扶他,他拒绝了。这里离她的家太近。
    “有点儿醉了吧?”
    “还行,我平时不喝酒。”
    “印象怎么样?”
    “人很老实,可是太软弱……”
    “窝囊废!”
    “不能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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