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大辞典 (中)-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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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样的艺术构思,作者一反历代诗人把春雁北归视为理所当然的惯例,而故意对大雁的归来表示不解,一下笔就连用两个句子劈空设问:“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询问归雁为什么舍得离开那环境优美、水草丰盛的湘江而回来呢?这突兀的询问,一下子就把读者的思路引上了诗人所安排的轨道──不理会大雁的习性,而另外探寻大雁归来的原因。
作者在第三、四句代雁作了回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湘江女神在月夜下鼓瑟(二十五弦),那瑟声凄凉哀怨,大雁不忍再听下去,才飞回北方的。
诗人就是这样借助丰富的想象和优美的神话,为读者展现了湘神鼓瑟的凄清境界,着意塑造了多情善感而又通晓音乐的大雁形象。然而,诗人笔下的湘神鼓瑟为什么那样凄凉?大雁又是为什么那样“不胜清怨”呢?为了弄清诗人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无妨看看他考进士的成名之作《湘灵鼓瑟》。在那首诗中,作者用“苍梧来怨慕”的诗句指出,湘水江神鼓瑟之所以哀怨,是由于她在乐声中寄托了对死于苍梧的丈夫──舜的思念。同时,诗中还有“楚客不堪听”的诗句,表现了贬迁于湘江的“楚客”对瑟声哀怨之情的不堪忍受。
拿《湘灵鼓瑟》同《归雁》相对照,使我们领会到:《归雁》中的“不胜清怨却飞来”一句,原来是从“楚客不堪听”敷演而来,作者是按照贬迁异地的“楚客”来塑造客居湘江的旅雁的形象的。故而,他使旅雁听到湘灵的充满思亲之悲的瑟声,便乡愁郁怀,羁思难耐,而毅然离开优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飞回。“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建安文学家王粲《登楼赋》中的这两句揭示羁客情怀的名言,正可借来说明《归雁》诗中旅雁听瑟飞回时的“心情”,而诗人正是借写充满客愁的旅雁,婉转地表露了宦游他乡的羁旅之思。这首诗构思新颖,想象丰富,笔法空灵,抒情婉转,意趣含蕴。它以独特的艺术特色,而成为引人注目的咏雁名篇之一。
(范之麟)
◎贾至春思二首(其一)
◎贾至春思二首(其一)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贾至在唐肃宗朝曾因事贬为岳州司马。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认为贾至所写的一些绝句“皆谪居楚中而作”。这首诗大概也是他在贬谪期间所写。诗中表达的愁恨,看来不是一般的闲愁闲恨,而是由他当时的身份和处境产生的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可与这首诗参证的有他的另一首《西亭春望》诗:“日长风暖柳青青,北雁归飞入窅冥。
岳阳楼上闻吹笛,能使春心满洞庭。“
这里,除明写诗人身在岳州外,“柳青青”的景色与“草色青青柳色黄”既很象,而“日长风暖”的景象也近似“偏能惹恨长”的“春日”与“不为吹愁去”的“东风”。至于“满洞庭”的“春心”,与这首诗题所称的“春思”也大致同义。“春心”是因春来雁去而触发的旅情归心:“春思”是纵然在美好的春光中仍然排遣不去的、与日俱长的愁恨。
这首诗题作《春思》,诗中也句句就春立意。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诗人是以前两句反衬后两句,使所要表达的愁恨显得加倍强烈。首句“草色青青柳色黄”,已经用嫩绿、鹅黄两色把这幅春草丛生、柳丝飘拂的生机盎然的画面点染得十分明媚;次句“桃花历乱李花香”,更用暗笔为这幅画添上嫣红、洁白两色,并以写气图貌之笔传出了花枝披离、花气氤氲的浓春景象,使画面上的春光更加艳冶,春意更加喧闹。诗人在这两句里写足了春景,其目的在从反面衬托出与这良辰美景形成强烈对照的无法消除的深愁苦恨。
后两句诗就转而写诗人的愁恨。这种愁恨深深植根于内心之中,是不可能因外界春光的美好而消除的。南唐冯延已《鹊踏枝》词中“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两句,就是直接写出了这一事实。而贾至不这样直写,却别出奇思,以出人意表的构思,使诗意的表现更有深度,更为曲折。
诗的第三句“东风不为吹愁去”,不说自己愁重难遣,而怨东风冷漠无情,不为遣愁。这在诗思上深一层、曲一层,使诗句有避平见奇之妙。第四句“春日偏能惹恨长”,不说因愁闷而百无聊奈,产生度日如年之感,却反过来说成是春日惹恨,把恨引长,其立意就更新奇,遣词就更巧妙了。
人们在心烦意乱、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迁怒他人或迁怒于物。可是,诗人把愁恨责怪到与其毫不相干的东风、春日头上,既怪东风不解把愁吹去,又怪春日反而把恨引长,这似乎太没有道理了。但从诗歌是抒情而不是说理的语言来看,从诗人独特的感受和丰富的联想来说,又自有其理在。因为:诗人的愁,固然无形无迹,不是东风所能吹去,但东风之来,既能驱去严寒,使草木复苏,诗人就也希望它能把他心中的愁吹去,因未能吹去而失望、而抱怨,这又是合乎人情,可以理解的。诗人的恨,固然不是春日所能延长或缩短,但春季来临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在诗人的感觉上,会感到日子更难打发。张华《情诗》“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诗“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所写的都是同一心理状态,表达了诗人主观上的时间感。从这样的心理状态出发,诗人抱怨春日把恨引长,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诗的语言有时不妨突破常理,但又必须可以为读者所理解。也就是说,一首诗可以容纳联想、奇想、幻想、痴想,却不是荒诞不经的胡思乱想;诗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他的想象之翼,却在感情的表达上要有可以引起读者共感之处。这首《春思》诗,正是如此。
(陈邦炎)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贾至
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
乘兴轻舟无近远,白云明月吊湘娥。
贾至“尝以事谪守巴陵(今湖南岳阳),与李白相遇,日酣杯酒”(辛文房《唐才子传》)。在一个深秋晚上,他和李白、裴九驾轻舟同游巴陵胜景──洞庭湖,扑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瑟的秋景:“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湖岸边一带枫树,红叶纷纷飘落。“一叶落而知秋”,这里“纷纷落叶多”,落的又是耐霜的枫叶,可见秋风之紧,秋意之浓。澄澈的洞庭湖面,荡漾着粼粼碧波。起首两句,以悠扬的音韵,明丽的色彩,描绘了一幅洞庭晚秋的清幽气象:秋风萧萧,红叶纷飞,波浪滔滔,横无际涯,景色幽深迷人。三位友人泛舟湖上,兴致勃勃,“八百里洞庭”正好纵情游览,让一叶扁舟随水漂流,不论远近,任意东西。这是多么自由惬意,无拘无束啊!“乘兴轻舟无近远”句,形象地表达了诗人们放任自然,超逸洒脱的性格。他们乘兴遨游,仰望白云明月,天宇清朗,不禁遐想联翩。浩渺的洞庭湖和碧透的湘江,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个凄恻动人的传说:帝舜南巡不返,葬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闻讯赶去,路断洞庭君山,恸哭流涕,投身湘水而死。至今君山仍有二妃墓。二妃对舜无限忠贞之情引起贾至的同情与凭吊,自己忠而遭贬,君门路断,和湘娥的悲剧命运不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吗?于是诗人把湘娥引为同调。“白云明月吊湘娥”,在天空湖面一片清明的天地,诗人遥望皎洁的白云,晶莹的明月,怀着幽幽情思凭吊湘娥。氛围静谧幽雅,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感伤情绪。“白云明月”,多么纯洁光明的形象!它象征诗人冰清玉洁的情操和淡泊坦荡的胸怀。整首诗的精华就凝聚在这末一句上,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
诗人歌咏洞庭湖,即景抒情,吊古伤怀,寄托深而寓意长。全诗形象明朗,色彩鲜亮,章韵高亢,声调昂扬,和谐完美地表现了苍凉的情绪,可谓声情并茂。前人谓贾至“特工诗,俊逸之气,不减鲍照、庾信,调亦清畅,且多素辞,盖厌于漂流沦落者也”,这一评论相当中肯。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正是充满俊逸之气和清畅之调。
(何国治)
巴陵夜别王八员外
巴陵夜别王八员外
贾至
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
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这是一首情韵别致的送别诗,一首贬谪者之歌。王八员外被贬长沙,以事谪守巴陵的贾至给他送行。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在政治上都郁郁不得志,彼此在巴陵夜别,倍增缠绵悱恻之情。
这首诗先从诗人自己离别洛阳时写起:“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记得在那暮春时节,一簇簇的柳絮纷纷扬扬,我贾至当时怀着被贬的失意心情离开故乡洛阳,梅花盛开的隆冬时分,来到三湘。以物候的变化表达时间的变换,深得《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遗韵。开首两句洒脱飞动,情景交融,既点明季节、地点,又渲染气氛,给人一种人生飘忽、离合无常的感觉。如今友人王八员外也遭逢同样的命运,远谪长沙,临别依依,不胜感慨:“世情已逐浮去散,离恨空随江水长。”如今,世俗人情已如浮云般消散了,唯有我们两人的友谊依然长存,有多少知心话儿要倾诉。然而,现在却又要离别了,那满腔的离愁别绪,有如湘江水般悠长。第三句所说“世情”,含意极丰富,包括人世间的盛衰兴败,悲欢离合,人情的冷暖厚薄……这一切,诗人和王八员外都遭遇过,并同有深切的感受。命运相同,可见相知之深!世情如浮云,而更觉离情的缱绻难排,有类流水之悠长。结句比喻形象,“空随”二字似写诗人的心随行舟远去,也仿佛王八员外载满船的离恨而去。这一个“空”字,还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而又依依惜别的深情。
唐人诗中抒写迁谪之苦、离别之恨者甚多,可谓各申其情,各尽其妙。而此诗以迁谪之人又送迁谪之人,情形加倍难堪,写得沉郁苍凉,一结有余不尽,可称佳作。
(何国治)
◎郎士元柏林寺南望
◎郎士元柏林寺南望
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
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
唐代诗中有画之作为数甚多,而这首小诗别具风味。恰如刘熙载所说:“画出者必有主峰,为诸峰所拱向;作字者必有主笔,为余笔所拱向。……善书者必争此一笔。”(《艺概。书概》)此诗题旨在一“望”字,而望中之景只于结处点出。诗中所争在此一笔,余笔无不服务于此。
诗中提到雨霁,可见作者登山前先于溪上值雨。首句虽从天已放晴时写起,却饶有雨后之意。那山顶佛寺(精舍)的钟声竟能清晰地达于溪上,俾人“遥闻”,不与雨浥尘埃、空气澄清大有关系吗?未写登山,先就溪上闻钟,点出“柏林寺”,同时又逗起舟中人登山之想(“遥听钟声恋翠微”)。这不是诗的主笔,但它是有所“拱向”(引起登眺事)的。
精舍钟声的诱惑,使诗人泊舟登岸而行。曲曲的山间小路(微径)缓缓地导引他向密密的松柏(次句中只说“松”,而从寺名可知有“柏”)林里穿行,一步步靠近山顶。“空山新雨后”,四处弥漫着松叶柏子的清香,使人感到清爽。深林中,横柯交蔽,不免暗昧。有此暗昧,才有后来“度”尽“深松”,分外眼明的快意。所以次句也是“拱向”题旨的妙笔。
“度”字已暗示穷尽“深松”,而达于精舍──“柏林寺”。行人眼前豁然开朗。迎入眼帘的首先是霁后如洗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