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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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第二部7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棍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鸡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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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屁;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阴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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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