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和夜色-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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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偶然从余光中注意到我对面约十步左右的石椅上的女人的背影好面熟。她一直都坐在那儿,只是我现在才注意到。
我在墨镜后面眯缝着眼睛,慢慢地靠近这个女人。在我离她只剩下两步左右的距离时,女人回过头来,我的心顿时一紧。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柳迎风。她坐的那条石椅上放着一个绿色的暖水瓶。
她瞟了我一眼之后,又将头转过去,正视着前方。她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来。她没能认出我来,可能她在想心事,也可能跟我蓄着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有关。还有,我把头发由从前时髦的淡黄|色染成了比较深色的栗红色了。我一改往日穿着休闲裤,无袖T恤衫的自由散慢的着装风格,改成穿着有领子的短袖棉格子衬衫,一条白色的西裤,只戴着宽大的墨镜就来医院了。说真的,我极少穿得象这样庄重的。庄重的衣着使我觉得不自在,和莫名的老成感。我想,我一定看上去非常老成。我的确在外貌上看上去与过去判若两人。
但是,柳迎风后来还是顺利地认出我来了。她怎么会认出我来?连有着鹰一般视力的娱乐记者叶小片与我面对面而坐都没认出我来。我想,或许我真的在身体上显得“成熟”起来了。我庆祝我的成熟。
我能够确信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柳迎风。
“迎风,你好么?”我站在她的背后非常肯定的叫着她的名字,显得有些激动,有些意外。但我又在心底努力的抑制住自已,不使自已过于激动。
柳迎风转过头来,慢慢地从石椅上起身。同样,她脸上也是一脸的惊奇。她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怔怔的、翕动着嘴唇,半晌无语。我能肯定,她是认出我来了的。果然,她惊喜地叫道:“洛科,真的是你么?”她说这话的同时,已经认出我来了。
我取下墨镜,看着她,也显得分外激动,“是的,我是洛科。”
她瘦了许多,眼角和嘴角也增添了几条浅浅的皱纹。她一笑,或一激动的时候,这些皱纹看得也就越明显。我心里感到有点酸楚,为她的瘦和她的苍白,还有她的皱纹。
“没错儿,我是洛科。”我面带微笑,语气却有点严肃。柳迎风看上去挺乐观,于是,我努力的压制住自已的紧张与激动,也装作很轻松快乐的样子,“怎么才几个月就不认识我了?”
“你的样子变化好大呢,我真的是一下子很难辩认得出是你呢。”我和她相差一步之远。她不时的从上到下地打量我,笑道,“比从前还要酷一些。”她抚摸着自已的脸颊,问,“我是不是也变了许多?变老了吧?”
不过才一年多没见面,变化肯定是有的。但不至于就如柳迎风所说的,她变老了。她离老字还很遥远。
“哪里老了,你总是站在岁月之外似的,还像从前一样漂亮呢。”虽然她的嘴角和眼角多了几丝皱纹,也瘦了不少,脸颊上的润泽也失色不少,但看上去依然漂亮。有着叫人无端地生出几份怜惜的爱意来。说真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润湿了。我好想伸出我的手臂,将她轻轻地揽入怀里,然后轻轻地吻她。我终于还是缓缓地放下了我已经抬起的双臂,并很快将双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
我们坐在石椅上聊了一会儿。也没聊什么,聊来聊去只是聊了一些与我和她之外的事情,就像多年没有相见的一对学友、朋友、邻居、同事一样,并非象一对曾经的恋人。我们不谈往日的恋情,尤其是柳迎风,更是小心谨慎地回避这个问题。我同时也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事情有点太沉重了,沉重总是使人感到不快的。并且,在这样的局面和这样的环境下。我们看似聊得很起劲,也不乏兴致。主要是我在说,她在听。我先谈到了雪晴现在的生活情况,又谈到了阿帆和陈小曼的死,接着谈到我在章言那儿借住了几个月的事儿。最后谈到老麦同他的店员结婚的事……反正把我和她曾经熟悉的人的事儿都拿出来说了一通。在医院里谈这样的事儿,我很有些不情愿。本身医院这地方,连空气里都充满着随时面临的死亡,甚至可以那么明晰而具象地看到死亡的样子出来。可是,不谈这些,我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我滔滔不绝地讲着,象一个下属向上级汇报工作似的,表面上平静而干涩,有时候连自已也不知道自已讲到哪儿了,但讲来讲去老是围绕着别人来讲,完全撇开了自已与柳迎风别后的话题。我想说,柳迎风这么些日子以来,我想你!我还想说,柳迎风,这么些日子以来,你想不想我……可结果我说出来的话就变成另外一个意思了,变成了雪晴说她很想念你呀、章言怎样记挂你呀之类的。倒是柳迎风,不时的发出喜悦或哀叹之声,“哦?是吗?真替她高兴……”,“唉,真没想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不断地咐和道,“是啊,是啊……”
约二十分钟的闲聊当中,我虽然不断地在脑中出现有关柳迎风是特殊类群的提示,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叫我反感,也许是她的外表实在太美好吧,叫人无法产生她曾经在若干年前是个男子的想法。当然,也没有产生过强烈的激动。激动也还是有的,很微妙,必竟再见的人是自已迷恋过并且依然喜欢的女人。
我的外表看似非常平和,我的平和里寻不到我预料或我没见到柳迎风之前的伤心感。这大出我的预料。同时,我为我的过于平和的态度而不迎风,这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是冷血的,或压根儿就不拿一段真实的、折磨过人心的爱情当作一码子事儿。在我想象中,我也没有预料到我会做到这样的平静。
“对了,是章言告诉你我在这里?”柳迎风问,脸上没什么好奇的表情。仿佛是早就预料到我是会来的表情。
“是的,”我一边点点头,一边不安地说,“请你不要怪她,这完全是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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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迎风摇摇头,冲我偏偏脑袋,淡淡地笑笑。她的一头好看的长发,现在已变成了短发,染成深褐色的,中规中矩的大众化模样儿,有一股休闲与安于平静的气质,虽不乏时尚,但显然她已经在剔除她从前所拥有着的那股子时隐时现、捉摸不定的野性与冷艳交织而成的美。这已经被剔除的美是我最喜爱的一种气质美。当然,她现在的模样儿依旧使人生出喜爱。她意识到我看她的头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抬起眉眼怯怯地问,“我理短发好看还是长发好看?”她又笑笑,“一个月前理的,直到现在,就没再上过理发店了。”
“我这是第一次看你理成短发的样子呢。”我说,“不过,你理短发的样子也挺好看的。”她理短发的样子真的不错。
柳迎风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一般的男子都喜欢女孩有一头漂亮的长发。男子都是有长发情节的哟。”她说这话时,眼神特夸张地朝我暗示,她知道我也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她曾问我喜欢她哪儿,我告诉她我喜欢她哪儿和哪儿时,其中特别强调过我喜欢她飘逸的长发。但现在她不提起以前的事儿。我想,她是故意不提的。她没有注意到我看她的眼神时,带着一丝怅惘。她带着梦幻般的表情接着往下说,“其实包括女孩子本人也喜欢看自已或别人长发翩翩的头发。我也喜欢自已有一头秀丽的长发。站在风中、站在湖边、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或天台上,当风把长发吹起来的时候,感觉有种飘逸的感动的美。”说到这儿,柳迎风突然顿住了,脸通红。她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了。我知道她遇到了那个“敏感”的事实。她是清楚我已经知道她现在的性别是经过科学“改变”而来的。包括我自已,我讨厌用“变性”这样的字眼儿。但,从章言那里听到这个事实后,我此刻站在柳迎风面前的确有着一种难以控制的不迎风感。我总要考虑着说话的语气及用词,尽可能地使自已说话小心谨慎一点,免得伤害到柳迎风。
我现在这么近距离的和柳迎风坐在一起,我一直都没有放过任何可以打量她的机会。她的面容、她的姣好的身材与举止,真的让我难以相信她是“那样”的一种人。我不能相信。至少在视觉上,我是无法相信。她是那样的美,我怎么能相信呢?
好多次,我差点就直截了当地问她,是否曾经真是男子?每回有这样强烈的疑问欲望时,我就立刻转变话题,以打消我的疑问念头。
“你的、你的朋友手术进展如何?”不知怎地,我提到那个男人我就不怎么友好,说话结结巴巴的,脸涨红,心里像有条毛毛虫在咬啮一样叫人难受。
“感谢老天,我们的手术非常成功。”她脸上露出欣喜,不自觉地合着双掌,然后又说,“医生说,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算算,下个月离本月也只相隔不到十天的日子。
“是么?!恭喜你!”我勉强地挤出笑容。眼睛望着医院大门口挂着的若大的“救死扶伤……”几个血红的大字,看着既使人觉得心颤,又使人温暖。
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带着一张忧愁的脸,伤心的表情。步伐沉重而急切。各种各样的病人带着残缺的身体或残缺的生命艰难地晃动着。一个打着绑腿的男人拄着拐杖由我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并朝我和柳迎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我一时难以猜出那眼神里有着怎样的“内容”。这个男病人叫我心生同情。医院里的所有的人都是叫人心生同情的。病人的病痛,和前来探望病人的健康人的烦恼。昂贵的医药费总是使来到医院里的健康的人担忧。
尽管如此,我一刻也没有因为在医院而忘却了对那个我尚未谋面的男人的“憎恶”。
这时候,我看见人们陆陆续续地拎着盛满开水的暖水瓶子由住院楼侧面出来。我看了看柳迎风身旁的绿色暖水瓶,示意她去打开水。
我从柳迎风的手中拎过装有满满开水的开水瓶,跟随在她身后去看望她的朋友。准确地说,我即将看到她的情人。
柳迎风跟我说了关于那个男人手术方面的一些事。我无心听那些事,关于肾脏移植的医学知识我虽然一窍不通,我也不想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柳迎风表情抑扬顿挫地说过没完,有惊险、嘘叹,又有成功与喜悦。那明显是爱的深切的痕迹。我表面上与她的表情尽量配合得一致,而内心的妒忌节节樊升。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宁愿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我。
“移植肾脏的手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手术时间长得简直比得上一个世纪了。等在手术外面的滋味真是叫人难受……”柳迎风地声音黯然下去。
“可不是么,病人做这样的手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志力。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柳迎风听我这么安慰,表情才立刻轻松和明朗起来。雨过天晴的样子。
我看着浮在她面部上的轻松与明朗,能猜想到她的情人的手术在经历过这次的冒险及手术所带来的巨大痛苦。我有些动了同情。我忘却了我曾经和柳迎风是一对亲密的情侣。
我跟随在柳迎风的身后,随着她拐弯抹角地进了一间病房。病房不是单间,八平方米大的房间里,摆着四张病床。我进到一间病房,病房没人。
“他可能到前面走道上透透气去了。也许上卫生间去了。”柳迎风找来一个空旷水瓶,到对面的自来水房里灌了大半瓶自来水,然后将我带来的康乃馨插进去。
我坐在柳迎风指给我的一个床位的边缘,东张西望。我不太喜欢医院这地方。医院的气味太复杂,其中,死亡的气息是最叫人难受的。这地方,无时无刻不存在着死亡的可能性。
柳迎风在一个床铺上忙活了一会儿,拍拍打打了一阵之后,便顺便坐下来。她坐的那个床位大约是伍云清的病床。她问,“喝点水么?”我说我不渴。
我和柳迎风各自坐在一张床位上。一种不自觉地力量迫使我们这样保持距离。我们各自坐的床位正对着,中间隔了一条半米来宽的距离。
我们间歇性地保持沉默。都象是体味或者感觉到生与死发生碰撞的声息之后的那种突然出现的沉默。各自都带着一副思索的表情。
隔了一会儿。也许为了改变彼此间无话可说的僵局。柳迎风给我讲了发生在她所在的病房里的故事。她指着其中的一个空床位说,“这个床位上住着的一个病人是在这个星期三才‘走的’。也就是前天。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孩。非常漂亮。才二十一岁。巧得很,读的是电影表演系。可惜,一部片子还没有来得及表演,就……”柳迎风带着忧伤和惋惜,吸了吸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