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和夜色-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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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无法做到掏空人的记忆的。时间最多只能缓解人的伤悲,这是因为时间一点一点的揭去了遮掩着人们意识上的那块始终不敢、不肯承认现实的面纱的缘故,待面纱被时间彻底地揭去,露出赤裸裸的现实之后,我们的伤悲才会得到缓和。
好长一段日子过去了,我一直都相信我妈妈还活着,待我认清了我妈妈已不在人世的现实的时候,我的心便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的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但总还感觉到有些别扭。这体现在我跟我爸之间。
自从我妈死后,尽管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寄钱给我,但几个月来,我一直没往南京再打电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出于恨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感情因素,我也说不清。
我爸爸是一根筋儿地认为我在恨他、怪他。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打一次电话给我。电话无非是自责、自怨,懊悔,觉得很对不起我我妈妈,其次是我。那么他就对得起那芬?!
电话里的爸爸的声音沉重、沙哑、一字一顿地,爸爸自责的心是真挚的。但懊悔却有点儿牵强。我不怪我爸。真地,越往后我越不怪我爸。但我也不在电话里直接对他吐出半个说不怪他的字儿。
直到有好一阵子没有接到我爸的电话了,我的心才慌乱起来。我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很在意我爸。我想,我爸可能病了。我心里有点乱,我想打电话过去问候我爸,但始终坚持没打。
几天后,那芬打电话来了。那芬说,我爸病了,住院了。但不知怎的,那芬在电话里说的话儿,我有些猜忌,不如说是反感。说不上原由,只是莫名的由心头划过而起的那种生理及心理上的不适。我爸身体一向都很结实,我爸是个吃过苦头的人,吃过苦头的人没那么容易动不动就闹点病出来。我想,肯定是那芬为了缓解我同我爸之间的紧张(准确的说是为了缓解我爸内心的不迎风情愫)而出的花招。
这花招太滥,我不屑一顾地拿着话筒边听边四处张望。
那芬说,我爸是喝多了酒掉井口里去了,黑区区的就踩进去了。那芬说到这里时,我突然一股脑儿的、统统将我对那芬的猜忌撤消。
我急了,喘气儿声儿明显的快了。我想立刻就问那芬,但一时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称呼这个小女人。跟我一样大的很可能不久就要同我爸结婚的女人——一旦她同我爸结婚了,她的身份就自然而然地变了,变成了我未来的继母。一想到同我差不多大或者还不足我大的女人变成我后妈,我觉得心里堵得别扭和荒唐。我下定决心,在她同我爸结婚之后,打死我我也不当任何人的面儿承认那芬是我后妈。于是,我什么也不称呼,我把称呼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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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怎样了?”我急了,再也忍不住地脱口而出的问那芬。我只剩下我爸这一个亲人了。
“头磕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缝了七针了……”那芬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了,然后清了清嗓子眼儿,说:“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你爸还在为你妈的事儿自责呢。”
我静静地听着。什么也不说。我在心底想,肯定是哪个没良心的家伙把那铁制的井盖儿偷去兑换成几两散白喝了。
“洛科,你别责怪你爸了,好么?”那芬带着请求的语气在电话里说道。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你爸没错,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倘若我当初拒绝你妈的邀请到你们店里帮工的话,我也许就不会认识你爸了……你爸是个好人……”
我静静地将耳朵贴住话筒,又开始保持先前的沉默,但聆听得非常仔细。我想尽快地从那芬那里多知道一点我爸爸的近况。
“我爸现在怎么样了?请告诉我好么?”我终于开口了;很有些急切地问。
“病情还算稳定,不过失血太多,要得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那芬喜忧参半地说。
我又沉默了。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那……那芬,我求你一件事儿,好好照顾我爸好么?”叫着这名字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的不是滋味,仿佛这两个字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或一根鱼刺一样叫人不舒服。于是我哽咽了一下,又说:“顺便告诉我爸,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你。”
再接到我爸的电话是在一个月之后。我爸打电话是来征求我的意见来的。我爸想和那芬结婚,问我的意见。说那芬一个女孩子跟了他,有了孩子,腆着个大肚子总然不好……这理由抵得上一切的理由,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塞子,堵塞住了我全部的反对的思想的经络。我还能说什么?事实上,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去阻止我爸和那芬。我不是害怕又一场悲剧发生。
主要还在于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我看清了生活看清了人生。这么些日子以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每个人的活与死都是为了自个儿,什么为他人而活、为他人而死,那全都是他妈的屁话。就像我妈,还不是为了她自个儿死?!
最后,我在电话里用不冷也不热的语气说,你们想结就结吧!
我爸和那芬不久之后便折日结婚了。我没有参加我爸和那芬的婚礼,我仍然留在北京。结婚那天我连个电话也没打。我本来想攒点好情绪打个电话去的,但头天夜里,我一晚上都在做梦,我一晚上做的全都是我、妈妈还有爸爸一家三口在一起时候的梦。所以这梦影响到了我的情绪。说真地,我有点生气,有点怨恨了,这气和怨恨是突然滋生出来的,就跟那梦一样,来得触手不及。
爸爸和他的小情人结不结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爸爸结婚大喜的日子的那一天,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起了那芬隆起的肚子,想起她肚子里的我同父异母的孩子。弟弟或者妹妹?虽然有个弟弟或妹妹是我早前的渴望,一个近于带着天真的烂漫的色彩的梦,甚至到现在仍然不觉得倘若有个弟弟或妹妹的话,我不会把他们当作天外怪客。
可是,转念一想,这终究意味着一个旧的三口之家消散了,取而待之的另一个新的三口之家不久就要诞生了。
由此,家或者家本身的概念在我的意念里便逐渐地淡化和模糊。我想,南京于我只会越变越陌生了,即使偶尔想起要回去一趟,那肯定只是我一时头脑发热致使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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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和夜色
第九章
学校出事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像遇到地震了似的,总会传来间断地女人的哭闹声和叫骂声。到学校快两年了,这样的哭声骂声并不奇怪。这多数跟校门口停的那些小车有关。我不爱凑那个热闹。我也没什么好心情去凑那种热闹。
但后来我弄清楚整个事情跟单纯有关时,我却不能做到一点也不在乎。学校几乎人人都在议论这事儿,甚至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单纯怀孕了,几乎整个电影学院的人都知道了,甚至连不是电影学院的人也知道了。怀孕的事情在我们学校的女生里常有发生,并不是件稀罕的事情。只是怀孕的女生在处理怀孕的事情上仿佛都很隐蔽,不象单纯这样被公开并闹得这般厉害的。
我见到单纯时,也没怎么看到她的肚子隆得有多大,至少没有我爸的小情人那芬那么大。这又有什么关系?事情的性质还不是一样?加上单纯穿的一件比较宽松的衣服。在我的印象中,单纯一向衣着都是这种简单的风格,因为她长得比较丰满的缘故。
“真有这种事儿么,单纯?”我问道。我觉得单纯变成这样或许跟我有点儿关系。比方说,我如果接受她,她就不会搞出这样的事儿的。我的确从单纯的身体上看不出什么明显之处来。我猜想大抵是无聊的家伙造谣取乐。自从我与麦可、“小广播喇叭”连续干过几场架到我与柳迎风搞“师生恋”之后,但都只是一小波风浪。打架和搞师生恋就跟表演专业的女生被有银子的男人包养的事儿一样,再“热”也热不了几天。人人都变得宽容、理解和开明起来。尽管带着病态。这之后,学校平静了好一段时间了。长久的平静是一种残缺,就像天空中长久没有太阳或月亮或星星一样。
我以为是别人在故意造谣,开玩笑。但觉得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大到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儿,因而很有些打抱不平。
“嗯。”单纯一点都不含糊地回答道,仿佛那场引起学校吵闹的事儿跟她没任何关系似的。可我与她站在一起只半步的距离,我看清了她的腹部的确隆起来了,隆得不太明显,但的确是隆起来了。
“你,真的爱他?”我问。
“爱还会有假?你真逗。”她的笑让我感到自已问得有多愚蠢。
“怎么会这样不小心呢?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儿?”我替她急,关心地问,因为作为演员专业的学生来说,这事儿是不允许保留下去的。
“洛科,什么怎么处理?你什么意思呀?”单纯有点不高兴地反问我:“我要是想到怎么去处理,还会等到现在有人这样议论吗?”
听单纯这么讲,多少是能让人放下心来的。至少不象我妈那样,最后要弄得自杀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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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说得也对,倘若是有心要处理孩子的事儿,这事儿就是个谜,也就不会在学校引起风波。至少,她的妈妈不会来找学校领导哭着闹着。
单纯说:“哈,你不知道,我妈这一来一闹,我可一夜之间出名儿了。她甚至要将闻老师告上法庭,告闻老师诱奸少女。结果自然是没告成,反倒被法院的人问得一愣一愣地。”
我被我妈死拉硬扯地拽到法院去。我去的时候,闻老师就站那儿了。我妈一进去就向法官投诉。
一个年纪轻一点的法官问我妈:“你女儿多大?”
“二十岁不到!您说说,我女儿才一个豆芽秧儿,就让人给这样掐了……”她妈妈气呼呼地说。真做出在掐豆芽秧儿的动作。
“有这么老的豆芽秧儿?都二十岁了,不能算豆芽秧儿。”单纯模仿着法官的语气及动作说,“法官摸着下巴,一时也说不上来二十岁应当叫什么来着。摸了一下下巴尖儿后,就想起来了。男人的下巴颌儿仿佛能生出灵感来似的,那个法官就是摸了一两下他的下巴颌儿才想起来我叫什么的。他说,‘二十岁应当叫豆芽棵儿’,懂不?”
“我妈说,豆芽棵儿也是豆芽呀?”
法官涨红着脸说:“胡说八道嘛。”法官转而问我:“你说说,怎么回事?”
“法官叔叔,我妈不是全都说了吗?”我说:“但您只要把她说的再掉个个儿,那就是我说的。”
我妈跑过来狠狠地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我不管你了,由着你自生自灭去好了’,掉头就走了……嗬,闻老师的妻子大概也见识到了我妈的厉害,也没有再三头两头来找我“先理后兵”的从吵闹到干架。
“这么说,你……打算生下这孩子?”我有点惊异。我想说单纯你一定是疯了,爱就好好地、全心全意地、疯狂地拿命、拿肉体去爱呗,干吗非得怀着孩子去爱呀?怀着孩子的爱不是真正的爱,那只不过是为了证明和考验爱。可我没这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我都快二十岁了,我有完整的荫道,有健全的子宫和卵巢,我还有分辨和思索并掌握和决定自已行为的能力。”单纯回答得非常坚决,义愤填膺,颇有股英雄主义精神。现代化的英雄主义精神都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爱情是现代英雄唯一的信仰。她说着便用手去抚摸一下她的隆得并不明显的肚子,举止中充满母性之爱。单纯抚摸她的未来的孩子的模样儿娴熟可爱,不过动作有点夸张。我想笑,但我止住了。
好半天,我无话可说。我心里一直在思忖着,要不要确证一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闻老师的。
“真的是他的?”我终于问出了口。我已经从学校听到弄大单纯肚子的是我们系的教美术专业的闻老师。
“是你的!”单纯笑嘻嘻地说,一点也不正经。这节骨眼儿上,亏她乐得起来。
“单纯,我这是关心你才这么问的。”我板着面孔说。
“你明明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单纯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接着说:“我真讨厌我妈,大肚子的是我,干吗那么神经兮兮的,跑到学校又闹又吵的,恨不得整个北京城的人都知道。还有那个女人,跑学校来故意丢人现眼地闹腾,我才不怕呢。”她望着我,说:“不过,说真的洛科,你是我在这个城市、这个学校里唯一最信赖的、真诚的人。这之前,倘若我和闻的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