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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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那往往是短促的一瞥。而那位副院长老头儿与她恩爱非常,每次都用自己的车接
送,她对老院长也像对待一个大孩子。
有一次她与我讨论起“瓷眼”的事情。我不愿提到他,她就一个人谈:“都知道那家伙
那方面太糟烂。像畜生一样。我最讨厌这样的人。有一次开会见面,他握住我的手就不放,
两眼直勾勾看人……还与我们家那位是老朋友呢!什么玩艺儿,他对你的评价根本干扰不了
我们,我知道他的德性。当然了,男女的事儿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关键看是不是
有真情实意,就是说感情深不深,两个人如果真……”
她端起磁化杯喝茶,没有了下文。
可惜这样悠闲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大约是我进杂志社的第二年,关于刊物自养、自负
盈亏的风声就大起来。柳萌让大家不要慌张,说不管他,全城剩下一份刊物由政府补贴,也
得是我们。大家对她的话坚信不疑。
果然,全市刊物自补会议开了好几次,不少刊物都从补贴名单上划掉了,我们的刊物仍
然照旧。大家暂时松了一口气。
第三年春,又是传言刊物自救,说政府改革措施加大,将把各种各类刊物一律推到自由
经济之中,砍掉所有补贴。我觉得这一次可能是真的,因为那个男编辑已经受柳萌之托,动
手搞一个“基金会”了。他差不多停止了正常工作,一直开一辆专车在外面奔波,社里的小
女打字员随其左右,称为“女秘书”。我们问主编刊物前途,她说:“找过上边头儿了,没
事。”
男编辑越来越忙,他开始到很远的东部去搞钱了,而且正式提出车上要装备一部无线电
话。柳萌同意了。她自己一直想装这样的电话,但没舍得。
基金会进展缓慢,柳萌说现在办什么都难。她开会布置工作,特别强调杂志社的“创
收”问题,说尽管我们刊物没事,但仍要提防“无米之炊”,要求我们每一个编辑都要关心
经济问题,想点子、出方法;还特别提出一个规定让大家讨论:在“创收”中效益显著者的
回扣——即从全部款项中抽多少归他所有?她说这之前是严禁的,但如果形势严峻了,这个
问题就由不得别人,这关系到一份杂志的生死存亡!“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来!”
美丽而庄严的一句警语——从哪儿学来的?这不像她的语言,也不像她那个胖乎乎软绵
绵的老头儿的。
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这个杂志不同于其他杂志,物质基础相当雄厚,长期以来又得到
上边的有力支持,而且订数直到目前居高不下;再加上广告费,自保当是没问题的。从长计
议对,但如此惊慌,磨刀悬赏,似乎有点危言耸听了。如果我们过去不是那么大手大脚花
钱,基金会早成了。大家得捞且捞,比一比那些勉强维持着基本工资的严肃杂志,比一比那
些长期发不出工资的企业,我们这样搞钱实在有愧。我们办这么一份粗浅而不邪恶的刊物,
有什么理由大把地分钱?
我知道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刊物办不下去,因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危险;她担心的是不能
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分钱。
真正有经济之虞的杂志当然有,但它们大多是那些真正严肃和纯洁的刊物;而这样的刊
物,我们这座城市暂时还没有呢。
那个男编辑的地位本来就特殊,这一来更是目中无人。他仗着那身浓重的毛发,交往了
不少不道德的女孩子。不止一次有姑娘眼泪汪汪跑来,诉说她的幸与不幸。这种时刻如果柳
萌在场,整个杂志社就乱了套。她会一改平时的娴静温和,大声训人,噔噔噔楼上楼下
喊……这样忙上半天,直到小姑娘溜了,她才能坐下喝茶。她的脸汗津津的,说现在这个年
头,什么事都有,还说不准她是什么东西呢!“你看见她了吧?
连脚趾甲都染成了蓝的!”
多毛男子十天半月不来单位一次,带着身材微小的女打字员飞一样来去。有一天他回来
了,柳萌立刻不失时机把他关到里屋,叫嚷:“好好谈谈,该好好谈谈了!”
里面很快就传出一阵吵闹。男编辑嗓门大得吓人,一会儿又发出委屈的鼻音。接着是一
阵寂静,静得让人担忧。谢天谢地又有了声音,是柳萌弱小而坚定的声音:“就不!就不!
……”
半个多小时之后,两人和颜悦色出来了。多毛男子向我、向其他人举手行礼,又对柳萌
说:“我先去了,主编!”就下了楼。
柳萌微皱着眉头自语一句:“这个人哪,唉,也不容易……”
但无论如何,柳萌对他的不满还是明显增大。首先是嫌他走了不及时回来,再就是“名
堂太多”,“名堂”大概指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儿。于是只要她逮住男编辑,就要往狠里戴一
次。弄到最后有一个人沉不住气了,就是小女打字员。她平时不言不语,这会儿突然勇敢起
来,在主编独自喃喃的时候,竟然撅起嘴“哼”了一声。柳萌砰地放下杯子,“你哼什
么?”“我哼不公!”“你懂得什么公不公?”“就是不公。人家为社里跑断了腿,还不如
‘吃饱蹲’赚好儿!”
柳萌差点跳起来。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这“吃饱蹲”三个字太刺激人了,而且矛
头显面易见指向了大多数在办公室编稿子的人。好像是我们不务正业似的。柳萌手指着打字
员说道:
“你懂什么?再胡说八道我停你的职!”
小打字员弓着腰进里屋躲了。
柳萌长叹着,环顾四周:“你们有时间也出去跑跑,找找门路,不能让哪一个人垄断
了!”
整个一天气氛紧张,大家都非常不快。我明白:这儿最后的一点宁静也完结了,我们开
始走入喧嚣。
柳萌与多毛男子的口角只是偶尔发生,他们相处仍大致愉快。有好几次主编亲自与他到
外边拉赞助、谈项目,回来时眉飞色舞:“他这方面是个天才,接触人快,切入正题快。
我们杂志社今后就依靠他了……小怪物!”
那即兴而出的外号正好表达了她无法自抑的兴奋和快乐。这一来大家都叫男编辑为“小
怪物”了。其实他粗壮高大,与“小”毫不沾边。他身边倒真有个人又小又怪,那就是女打
字员。她现在已经不能坐在打字机前了,跑野了脚,腰上挂个传呼机,加上长得小巧,看上
去真是奇特。柳萌告诉:
跟企业家打交道就得忍。有一次他们喝醉了酒,一抬手就把小打字员举到半空……
有关方面终于送来一纸严厉的通知:自下半年开始,所有杂志都终止财政拨款,实行自
收自支。并指出这是实行市场经济的重要举措。
柳萌跳了起来,所有人都拍起了桌子。“这是釜底抽薪!
这是不顾后果!把我们跟黄色下流小报杂志一锅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们算帐……”
她马上往外拨电话,拨了几个都不通,“他妈的,肯定别的刊物也在吵,吵个什么?它们平
时光知道胡来,现在又……”
她风风火火跑走了。一连几天没见她的影子。好不容易又出现在办公室,无比疲惫。我
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起码在某一点上她没有说错——可怕的挥霍正蔓延全城,人在发疯般追
求物质享受,几十万上百万的高级轿车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在乡村城
镇,一个小股长甚至民兵连长都坐上了高级轿车,一些满脸油污的下流坯已经坐上了带紧急
充气垫的超豪华轿车……随便把一辆轿车的一个轮子分出来就可以养活一份严肃杂志,而他
们却决心停止支付经费。这是任何一个有希望的民族都难以做出的举动,是物欲冲击下的疯
癫。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势必催生出一大批下流读物……谁来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崩溃承担责
任呢?
这一天并不遥远。
柳萌疲惫之后就是温柔的叹息:“哎呀各有各的难处。不管钱不知柴米贵,国家得顾大
的,我们也得体谅。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只要积极想办法,杂志不仅能办下去,
而且还能办得更好……”
我的心凉了,全部同情立刻飞得精光。她的本质就是苟且和妥协,是很容易被说服的。
她竟然丝毫看不出整个问题的性质、它所蕴含的粗暴、不负责任和无知的肆虐。她很快就被
安抚下来,又像个刚赌过气的小媳妇了。
接着刊物理所当然地走向了“恶俗”——一个接一个所谓的“企业家”登堂入室,照
片、长文、手持电话的封面封底人物像……下贱甚至黄色准黄色的图片和文字,撒谎、吹
捧、征婚广告,一应俱全……浊流汹涌而来,淹过了编辑的小桌。小打字员第三次流产后刚
刚上班,如此虚弱又如此愉快,在桌子间拧着喊叫:“早就该这么干了!……”
我真想把她抓起来扔到楼下。她顶多有三十多公斤,我一挥手就能把她扔几米远。
基金会极有“前途”,柳萌向大家报告:现在苗头很好,这样下去,我们大伙儿就是躺
着玩也不怕了。除了搞基金会还有刊物自身收入——通过改革编辑方针,盈余大约是过去的
三倍!“怪不得上级让我们下海呀,这是逼着我们动脑筋,学会‘游泳’。我们对待这个第
一是不怕;第二是‘战之能胜’!是吧是吧!是吧?!”
她端着磁化水杯,一个个环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对视了一下,只一下就发
现她变了:涨了满脸的欲望使她的面部肌肉变了形,整个人显得陌生又丑陋,这简直就不是
过去的柳萌。
“你也该多出去走走,一回生两回熟,久了就习惯了,刚开始我也不好意思……”
我明白这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她鼓励我干什么?当然是搞钱,可她说得多么牙碜,乍一
听还以为她在讲自己别的什么生涯呢。同样是这个端着水杯的微胖女人,前不久站在这儿还
说“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来!”看来她这一次是决意要断送“未来”了。其实她从来也没弄
明白什么才是“未来”,她那些关于这一切的讨论,不过是一个浅薄的、嘴尖舌快的女人另
一种时髦罢了。对她太认真就会上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长了一颗心,其中有
相当大一部分人是“空心人”。
夜间,我躺在宿舍里一阵辛酸,难过得睡不着。我一遍遍想着○三所“瓷眼”,还有我
的导师最后的日子……这一切是不会忘记了。那时我愤然离开,决心走出一座阴森的大楼,
让阳光照得双眼迷蒙……我走在大街上,像个游子一样茫然四顾,真想不到最后落到了又一
个鬼地方!
星星在窗外闪烁。我长久盯着宝石一样的星星,心里一阵纳闷:怎么如此美丽的星空之
下会忙碌着那么一帮污烂糟?
这真有点不可思议;这真是可怕的存在……我一直望着星星——它与我童年所张望的真
是同一片星空吗?我不敢想下去。
童年的星星好像比现在大、亮,它们是低垂的,一次次想亲近土地上的一切:草、树
丛、石竹和鸢尾花。星星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退远了——一丝一丝退去,带着失望的歉意退
去——大地及大地上的一切使它们失望了;它们是对的。我们这儿的一切即将被星空抛弃,
我们将没有光,沉入浑茫无绪的、铅墨一样的黑暗……
天亮了,仍不想起床。我开始对那个杂志社感到怯懦和厌恶。头一阵阵疼痛,我想我是
病了。
我病得时间好长,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柳萌来了,她肩上那个小挎包像拳头一样大,
看上去令人气愤。一个人居然可以背着这样小的挎包,什么荒谬的事情还干不出来?她坐在
床边,伸手试试我的脑壳,说一声:“多么可怜!”她身上丁香花的气息又浓烈地喷涌而
出……这么柔软的手掌,这么好的手指甲,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去干那些“一回生两
回熟”的勾当呢?
“好好养病,争取早点上班,好多事情等着你呢。”
她鼓励、询问,不断地关怀。看来这份杂志正处于非常轻松自如的阶段,她有闲心在我
这贫寒的小宿舍中呆那么长时间,而且笑口常开。
她走了。后来再登门的是会计,他是送我这个月的工资和补贴来的。补贴一下子比工资
多出好几倍,黑乎乎的一叠儿放在床边。这些钱是非常脏的。
……整整两年多时间我都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下。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一个痛苦的决定。
这期间又经历了许多,比如与梅子的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