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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散文与文论-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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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难以复返地离开了,远去了。在这个多少需要一点正义和勇气才能站立的世界上,他们
最终还是趴下了,采用了四肢行走的方式。

    我偶尔怀念与之相处的那些日子,觉得时间真是太无情了。一切都是时间剥蚀的结果。

    我曾陷于怎样的轻率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它
们在那一段日子里像鸟群一样集聚,后来又四散飘飞,发出一阵阵惊惧的恶叫。

    我越来越感到人类是分为不同的“家族”的,他们正是依靠某种血缘的联结才走到了一
起……

    ——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仍然归不到一块儿。

    这是多么冷酷的事实。当我懂得这一点时,就开始自觉地寻找自己的“血缘”了。这是
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你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我想到我们长长的、其中不乏曲折和跌宕的交往,想到我们难以尽言的往日,我总是
激动不已。但愿这种激动能永远陪伴我。我总是面对着你的宽容和体恤,喃喃自语。有时我
激愤和高昂的声音也惊吓了你,而你总是用目光抚慰了我。也许我后半生剩下的一个重要事
情,就是一份倾诉了。

    没有倾诉,就没有我的明天。我在把自己交给倾诉……

    那些沉默无言有时是为了掩去滔滔话语。我们只要凝视所看到的一切,就不得不承认:
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

    平原是沉默的。可是我常常能够遥感它如山崩如海啸般的巨吼。大海沉默时,真正的愤
怒即将冲腾而出。像我们的护园狗斑虎,它一声不吭看着四周,枯叶、流云、苍老的藤,都
在它的眼中和胸中。可是它忧伤的哀怨我全部听到了。拐子四哥在一个人吸烟时,声声叮嘱
震人耳膜。他的期待太多了,他一切都为了我们的葡萄园、为了我和我的朋友,惟独没有想
到自己。他把自己和妻子响铃都用最最简单的方式打发了,没有一点奢求……我欠四哥夫妇
的太多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偿还。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长久无尽地感激……

    这个小平原还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儿,她就是小鼓额。我不止一次对你描叙她黑黑
的眼睛、她的沉默。可这些其实都是无法言说的。她低垂的额头、红红的面庞、长长的一
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一遍又一遍默念:多么好的一个平原少女,多么健康又多么聪
慧;你的善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用悲悯包容了一切……我看着她,一次次将目光
投向远方。我总觉得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

    她几次要为我缝补衣衫,我都拒绝了。我自知没有那么高的德行,就是说,我还不配让
如此纯洁清澈的平原少女为我劳作——那双纤弱的手按在一件不洁的衣衫上,就会弄脏了
它。她总想尽可能地帮帮我,以表达那种感激之情。可她越是这样,越让我陷入深疚。我又
无法表达。

    我常常暗想:一个人在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一切真是极不寻常。他要不时地压抑心中的惊
喜和悲伤,要无声地忍住,还要受和捱。凭着一个生命应有的悟力,我感到了奇迹,也感到
了不幸。比如说小鼓额,极有可能是神灵派遣来的一个小小使者。她洗尽铅华,淳朴自如地
站在了我的身旁。

    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
原走来一样。

    我怎样迎视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着她……

    [古歌片断]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

    平原寂寂兮,谁还记得先人之英名?

    莱夷王离去,只遗下宝剑,遗下了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长夜兮,掩沸别离,战马嘶鸣,勇士征衣挂满银霜,樯桅之上悬起繁星……

    传说中莱夷王走了水路,马蹄踏着甲板,帆影掩去驼铃。

    可恶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黄河之畔豺嗥枭鸣……

    徐姓是莱夷王之后裔,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之功德。

    王赐予玉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绫罗……

    百年流离兮,去登州,黄县,西渡潍河。

    隐名埋姓兮,受尽折磨。

    一代人逝于河西,一代人生于岱岳。

    饥年食尽浆果草藤兮,枯春到来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怀了莱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莱芜,进入青州、黄县。

    一路辛酸兮,归路漫长耗尽了百年。

    古城苍苍兮苔痕依旧,夯土墙上兮血迹斑斑……

    闪亮之甲胄,油脂奔流之骏马,化作迷茫轻烟。

    午夜呼啸之北风兮,犹如阵阵弓弦。

    忽闻一声婴啼,压过狂风之嘶鸣,将四野传遍……

    归返后出生之男婴,博得众人心欢。

    族人没有蜜酒,却摆起黎明之庆宴。

    庆幸狄戎利爪下再得生还,莱夷人血脉能够续延。

    东海上百鸟翩飞兮,彩云吉祥彤光炎炎。

    男婴取名为“徐芾”,如春草昌盛四野灿烂……

    多少人为之祈福兮,期待中迎来第二个春天。

    丽阳下抱出一岁之婴孩,摆下土块、稻米、竹简、弓与箭……

    婴孩两眼闪亮——一手抓起竹简,一手按住了宝剑!

    “啊,莱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视,泪水涟涟……

    铠甲闪亮之骑士兮,骄勇无敌之美俊少年。

    十五岁剑不离身兮,十六岁踏浪行船。

    精海道兮辨识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简……

    十七岁策马远行兮,踏入齐都临淄垣。

    三年求学稷下兮,临淄城遍访俊彦……

    光阴兮倏乎飘逝,纵论天下兮通宵达旦。

    二十一岁拜见齐王,赐予馆舍、黄金、大片田园。

    徐芾遥望登州海角,吐露一腔渴念:

    “大王体恤游子愁肠兮,恩准我伺奉老母归返故园……”

    其时七国争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烟。

    暴秦灭韩魏楚、灭燕赵,强虏东犯虎视眈眈。

    危难兮万民涂炭,掠劫兮血泪深渊……

    ……多么奇怪啊,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让两个远在千里的密友几小时内相逢、促膝而谈;
但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机会之下,他们竟可以遥遥相视十余年,或
者是更长的时间……这其中包蕴了多少人性的奥秘。

    无声的遥视,沉沉的目光。

    我怎么能够忘记?人的一生都有难以忘记的一次,它才刻骨铭心。对于我,对于任何能
够钟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样。这一点我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全都明白。

    我紧紧地拥有着一份感觉、一个有脉动的灼热之躯;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全部的希
望……可是当我被什么无情地击中时,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大睁着双眼,看着它缓缓消
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视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完结
的。

    可是它的游魂会在无边的墨色里徘徊,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再
生。

    再生是可能的吗?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我反复叮嘱着自己,因为我怕被后悔噬伤。对
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

    每个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于无法摆脱的激悦和痛疼之中。它的气味太浓烈了。我抚摸
它的枝叶、苞朵,心中充满颤颤的爱怜和可怕的仇恨。我闭上眼睛平静自己,好久才敢重新
注视四周。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需要告别了,远远地、逃遁似的告别。我最好走到自己
的心界之内,长久地盯视自己。我的全部狂热和焦灼都是从一个点上派生出来的,它简直有
着巨大的、无法抵御的能量。它引发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燃烧,让我恐惧不已。

    我远远地离开了——从心理也从地理的距离上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新的、非同一般的
力量——谁给我这份力量呢?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
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
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
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
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
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
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
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
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
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
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
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
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
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
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
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
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
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
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
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
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
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
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
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
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
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
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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